这样神奇的朋友,只有一刻的相处……

《白和尚》

插画:Jin Xingye

作者:七胖子


我经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凝思,期待他可以再现。除此之外,我会没来由地的想起他,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单纯的想他。在这个冬天,因为不好的原因,我看见了冬日它干净澄澈的原貌,这也让我更想他,那个叫白和尚的老头子。

我第一次遇见白和尚的时候,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毛孩。那是在我七岁那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我去八百里旁边的泥塘里钓龙虾。后来日头抬升,赶着我进了八百里--一片从村里最老的老人的童年里长到现在的林子。那日头和林子让我想起了曹操的梅林。我像个莽憨的蠢士兵,踩着草丛间的空隙越走越深,直到看见一幢长满霉斑的房子。也是这时我看见了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老头儿正对着一棵树深思,在树和门中间,夹着他坐的椅子。就这样,我遇见了白和尚。

白和尚不是个秃头,单从打扮着装上看,他同村里的其他老头一样平常。他告诉我说他叫白和尚。那时候我还没有和尚就要秃头的俗念,所以他说,我应。他问我,你渴不渴呀,饿不饿呀?现在想来,从这一点上看就很可疑了,二十一世纪,除了亲人和人贩子,哪儿还有人用这种开场白,这又不是相亲栏目。回归正题,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只顾着诚实,从了身体的朴素想法,进了白和尚的林间别墅。不出我所料,他方一开门,椅子就晃荡着跌进了屋里。

我喝完水,白和尚张罗着要给我煎荷包蛋吃。不知道他从哪找来那么一个罐子,像是装着数不完的鸡蛋;也不知道这样清瘦的一个老头儿,哪儿来的力气拎起那么大一个罐子;最怪的是,这个怪老头煎个鸡蛋还唠唠叨叨啰啰嗦嗦。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那段话。

“呐,先把鸡蛋打进一个碗里,免得待会儿被烫着。”

“起锅,倒油,等烟。咱没法知道这锅里的温度,所以这缕烟呐,咱可一定要盯紧喽!”

“烟起了就往里倒鸡蛋,心放平些,手放低些,趁着鸡蛋还没反应过来,让它哧溜一下就滑进油的中心点。”

“听见啥声音了吗,这是鸡蛋想着咋让你做坏它呢!它急呀,你看它急得给白裙子换了黄裙边。咱且看着它。你看呐,这时候它就分出两层来,上层遮掩下层,下层模糊上层。”

“咱不急,咱慢慢来。它总不能一直瞒你,你看,它这不就给你一个颜色了。咱就趁着这颜色来了,给它翻个面。这时候铲子可要快,要是蹭破了蛋黄那就功亏一篑啦。”

“接着?接着就等呗。等到啥时候?那可没人能告诉你。没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定式。可如果别人已经告诉你该怎么做去得出它,那你就一定办得到。没有不能,你只是在害怕煎糊一个鸡蛋。要我说,等到现在就行了。”

“起了锅这还不算完呐!这鸡蛋壳要收起来,这锅碗你要洗刷一遍。你不能指望着别人吃了荷包蛋来做这个。你要想好了没啥要做的菜了,亲手把它收拾起来。”

当我戳破那只溏心蛋正慌神的时候,日头把它最热烈的光辉融进了蛋黄里。摆在我面前的,更像是一块耀眼的黄金。老实说,那是我吃的第一个溏心蛋,也是我吃过的第二好吃的溏心蛋。当你亲手做出相差无几的东西后,无论如何,你会觉得自己做的更好。不管怎么说,你该有这种自觉。

日头西沉,我离开了白和尚的林间别墅。也许是上午走过一遭,回去时的路顺畅了许多。而现在再看,也许是我走过的足印变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到村口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没能钓到一只龙虾的事实。我对着荒诞无声的村庄开始大哭。

在我的哭声里,日头一点点撤走了它的余晖,留我一人面对阴暗;在这难熬的哭声里,全村的狗都被我吵醒了,吠声在孩子眼里逐渐长成怪兽的模样;在歇斯底里的哭声里,我突然感觉到了白和尚的存在,他把我扛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上,而他摸索着把我送到了家门口。其实在离家不远的时候我就不哭了,其实他把我扛起来的时候我就安定了许多。可偏要看见昏暗村庄里这唯一一点明黄色的灯光,我才舍得离开他的肩膀。我不知道需要邀请陌生人才能登门拜访。总之,白和尚没能进门见见我的父母,而这俨然已要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我父母不相信白和尚的存在,他们宁愿夸我是一个很小就会做荷包蛋的聪明孩子,却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一个老头叫做白和尚。我当然带他们去过八百里。

第二天,许多人跟我进了八百里,我再看到的却只是一幢久无人迹的破屋。椅子不在啦,罐子不在啦,锅碗不在啦……最重要的是,不管我怎么找,白和尚不在了。我想再放声大哭,却只能干嚎,流不出泪来。在在场村民眼里我是一个魔怔了的撒谎孩子,他们说这孩子中了邪,还安慰父母别太难过。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看哪里都是干旱的景象。后来父母载我去找道士看病。回家路上,白和尚踩着三轮车从一个岔路赶了出来,彼时他有了山羊须,头发在头上盘成一个髻。那时我好累,我想告诉父母白和尚终于来啦,可嗓子已干到撕扯不出话来。我还记着他那时笑着喂了我一颗樱桃,很甜,之后我昏睡过去。奇怪,已经快到秋天,乡下地方,哪里来的樱桃。这是我第二次遇见白和尚。

醒来,我问爸妈,白和尚呢?他们只当我又在说胡话。此后,我再不曾遇见白和尚。

我想起白和尚的话,有时遮掩,有时模糊。也许白和尚自己,就是遮掩模糊里的一层。那我这样枯坐着盯着他,他还要瞒我到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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