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节选)
论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爱,而最难。何以故?平淡与肤浅无味只有毫厘之差。
作家若元气不足,素养学问思想不足以充实之,则味同嚼蜡。故鲜鱼腐鱼皆可红烧,而独鲜鱼可以清蒸,否则入口本味之甘恶立见。
好作家如杨贵妃之妹妹,虽不涂脂抹粉,亦可与皇帝见面。宫中其他美人要见皇帝皆非涂脂抹粉不可。
作家敢以简朴之文字写文章者这么少,原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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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师以笔法谈作文,如匠人以规矩谈美术。书生以时文评古文,如木工以营造法尺量泰山。
世间无所谓笔法。吾心目中认为有价值之一切中国优秀作家,皆排斥笔法之说。
世间有个性,为艺术上文学上一切成功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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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之好坏乃以有无魔力及味道为标准。此魔力之产生并无一定规则。
人如无一个心爱之作家,则是迷失的灵魂。他依旧是一个未受胎的卵,一个未得花粉的雌蕊。一人的心爱作家或“文学情人”,就是其灵魂之花粉。
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爱的作家,惟不用点工夫去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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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的读者将作家翻转过来看,如乞丐翻转衣服去找跳蚤那样。
有些作家像乞丐的衣服满是跳蚤,时常使读者感到快乐的激动。发痒便是好事。
学者”作文时善抄书,抄得越多越是“学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越是伟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里的东西。
学者如乌鸦,吐出口中食物以饲小鸟。思想家如蚕,所吐出的不是桑叶而是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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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子,必先受精,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出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精也。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则胎死。出卖良心,写违心话,是为人工打胎,胎亦死。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物动矣,心窃喜。至有许多话,必欲进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牛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笔如鞋匠之大针,越用越锐利,结果如锈花针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圆满,如爬上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性灵派主张自抒胸臆,发挥己见,有真喜,有真恶,有奇嗜,有奇忌,悉数出之,即使瑕瑜并见,亦所不顾,即使为世俗所笑,亦所不顾,即使触犯先哲,亦所不顾。
性灵派又因倾重实见,每每看不起辞藻虚饰,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畅所欲言,不复计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辞达而已”为正宗。
文学之美不外是辞达而已。
此派之流弊在文字上易流于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流于怪妄(金圣叹),讥讽先哲(李卓吾),而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进步终赖性灵文人有此气魄,抒发胸襟,为之别开生面也,否则陈陈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国思想陷于抄袭模仿停滞,而终至于死亡。
古来文学有圣贤而无我,故死,性灵文学有我而无圣贤,故生。
惟在真正性灵派文人,因不肯以议论之偏颇怪妄惊人。苟胸中确见如此,虽孔孟与我雷同,亦不故为趋避;苟胸中不以为然,千金不可易之,圣贤不可改之。
真正之文学不外是一种对宇宙及人生之惊奇感觉。
天有星象,天之文也;名山大川,地之文也;风吹云变而锦霞生,霜降叶落而秋色变。
世间有两个文字之宝藏,一新一旧。旧宝藏在书本中,新宝藏在平民之语言中。第二流的艺术家将在旧宝藏中发掘,唯有第一流的艺术家才能由新宝藏中得到一些东西。旧宝藏的矿石已经制炼过,新宝藏的矿石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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