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初美人如玉,不提当年挥剑如虹,不话那年情深意浓。只想如今云淡风清,阳光正好。白驹过隙,旧衣物如同旧时光已送到那个蓝天般的小房子里,会找到它们最好的归属。
美人树下断舍离
南国的深秋,小区里的那棵美人树开花了,满树娇艳的花朵,粉霞一片,异常美丽。
虽然这美人树花期长,我还是日日绕到屋后去看它,只怕“风不定,人初静,明日应是落红满径”。
天空蓝得深邃,山顶的那几栋别墅仍然闲置着,居高临下的,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傲,不知道开发商何种心思,将这等奢华物硬生生地放到普通住宅区的最高位置,让山下的人不堪仰视,让山上的人不甘落地,我只能无语。
这棵美人树就在别墅山脚下,开在两栋高高的住宅楼间,让两栋楼里的人推窗就能看见它,它用那粉红的记忆,总在最秋愁的一季,给人们一抹春色和闲情,给俗尘中人一份禅意的桃源心思,平息了人们对世俗的偏执。
我走向这棵树,一直由远而近地望着它,慢慢地靠近它,每一次都是按捺不住的惊艳和欣喜,每一次都如同初见,为什么那么多文人骚客品花写花?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养花赏花?花开见佛,花开悦心。我总认为花是一种与灵魂相关的信物,所以有心人总是在看花时,若有若无地与花有了那么点相通的灵动,为它的孕蕾感动,为它的含苞待放期待,为它的绽放吐蕊惊艳,为它的荼蘼凋零伤情,总有那么多灵秀的文字和无声的花语流芳人间。
在这秋阳下,这棵美人树丰腴高大,花伞蓬大,花枝繁多,开花时很少叶子,也许叶子退场就是为了开出繁花。此时,花枝上花团锦簇,粉桃色的花,大朵大朵开着,长时间在枝上招展着,摇曳着,妖娆着。
花树很高,我只能仰头看花,太阳光从花瓣和花隙中透过来,风在动,花影与光线交错,摆动着,忽隐忽现,忽浓忽淡,花影弄人,如美人霓裳裙袂飞舞。正看着眩目出神,“叭嗒——”一声,一朵花落在我头上,惊醒梦中人,一低头,它完好地滑落在我脚边,依然娇艳如昨,浅绿色的花鄂,由乳白渐变嫩黄再浸染成大朵粉红的花瓣,细润而嫩柔,像极了美人低眉含笑的香雪粉腮,用尽了美人开花的胭脂心思。落花没有半点不妥,很安然地落在石径上,因为最终的香肖消玉殒也是这样的静美。但毕竟是凋落,睹物思人,让我心中一颤,心生失意。
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今天的花树果然不同昨日,花树前多了一间蓝色的小房子,那种天蓝色,像是刚从童话中走出来。我上前仔细辨认,原来是回收旧衣物的小柜子,上在画着大大的红爱心和笑脸的卡通娃娃,“衣衣不舍,旧衣物回收”的广告语说明了一切。
花树下,童话般的蓝房子;家里面,满柜子换季需要清理旧衣物;心里头,那些个缠绕内心的过往思绪和莫须有的烦忧欲念。
真的应该做个收纳清理了,将它们送到这美人树下,便是最好的归处。在这个秋天凋零的季节,做个断舍离,过一种素简的身心生活,度过下一个有点冷的冬天,再迎来又一季的春天,确实正当时。
开始动手收拾衣柜,竟然无处下手。
先将阳台的柜子打开,那里都是陈年的旧衣物,搬家也不舍丢,似乎都有各种理由,存在在那里,时刻提醒着还有那一段过往。真怕惹这个心头的麻烦,想打住,等那一天实在放不下再启动,但那只美人树下的蓝房子明朗朗地在等着我呀。
又一次打开门,我被最上面的那条枣红色的旧被褥吸引了,我拉出来,已经用得又软又绵的棉布面,摸在手里仍然棉柔亲肤,枣红色已褪色了,上面的小花也发白模糊不清了,底色老旧褪色,被角已经磨破。那是女儿小时候的小被褥,她的心肝宝贝,她只有抱着它才能入睡。二十年前,女儿出生,外婆专门做了一套用新棉花做的大小被子,那种枣红色底泛着小粉花的抱被,从襁褓里开始,它就包裹着她,温暖地覆盖着她,渐渐大了,她就抱着它,安静坐在那里。她抱着它看电视,看书,写作业;睡觉时,抱着它贴着唇安然入眠。当我们认为不妥时,她已经非常依赖它了,离开它就心神不宁,仿佛是冥冥之中,与生俱来的贴身信物。有一年暑假,我有意让她断了这“恋物”,把她送到爷爷奶奶家,把这小被子藏在家里,可是,她因为想念这小被子无法安睡,再加上新地方水土不服,就生病发烧了,爷爷奶奶心痛孙女,硬是让我们专程请假送过去,才算安抚下来。后来,她一直成绩优秀,是个乖巧上进的孩子,成长路上中考高考都是人生关键的世俗考核,我们更不忍心剥夺她心爱之物,生怕有个闪失影响女儿的前程。我们只是在她被子破损严重时,征求她的同意帮她修补和翻新,让小被子和以前一样柔软、亲肤、棉香。女儿考上大学,要去帝都上学,她下决心想改了这“恋物”的习惯,但是我们不忍心,第一次远离父母在外求学,有个随身信物,也算是份恋想和寄托吧。临走时我还是把小被子装进了游子的箱子里,唯有这样才放下心来。
女儿大一那个寒假回来了,带回了小被子,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小被子这次一定不会带走了,她已经可以控制对它的依恋了。
那个寒假,她还有很多让我们想不通的想法,我们发生很多争执,我以过来人的想法提醒她指导她,让她不要走弯路。可是,她说,从小到大,我都是听你们的,你们为我好,给我指明了一条你们向往那条路,我走了这么久也挺顺利,谢谢你们给我指明的这条金光大道。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做主,走一条自己想走的路,不一定走你们认为非得走的那条路,也许你们指明的那条路确实宽阔平坦,那里有你们看过的和预期的风景和结局,但是,在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我自己选择,我为自己负责,那里虽然有我们不可预知的风险,也许很曲折,也许很艰辛,也许很荒凉,但是,我想去看不一样风景,也许那里风光旖旎,给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是呀,孩子长大了,终是要自己作主,走自己的道路了。小被子,没有带走,一直放在家里,我从老房子带到新房子,我想也许有一天,她会想起小被子,说还是想要它。没有,一直放在那里,我想该把它丢了。因为女儿真的长大了,大学快四年了,她一直努力着,做主自己的选择,做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红格子呢大衣和男款棕色的皮夹克还挂在那里。那是20多年前的结婚信物,虽然精心用防护罩套着,颜色早已褪旧成岁月不堪的样子,再也看不见当初的风姿卓越。那时,我们开时合伙去生意,我们在隆冬去各个县城推销挂历,数着手里赚来的一叠厚沉沉的十元纸钞,所有的辛苦和困窘都云消雾散,觉得用自己挣的钱很自豪,很富有,于是我们商量把那些钱全都用来置办结婚物件,觉得是这成家成业最好的见证,我们立誓要把自己的家园建好。腊月,我们专程去省城的百货大楼,在人头攒动中,挑了当时觉得已经相当奢侈的衣物,红色的格子呢大衣和棕色的皮夹克,当做结婚信物互相馈赠勉励。从北方到南方,我们并肩走过多少坎坷,遇到多少婚姻路上该遇到的困境,但是我们总是挺过来,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买了房子,又换搬了大房子,买了车,又换了更好的车子。我们勤奋经营着这个家,不仅是夫妻更像是战友,带着一家人走在那个奔向幸福的路上。没有必要再纠缠过去,那些身外的旧物本该丢弃,日子越过越好,婚姻的衣服已变成身上的皮肤,连同传承血脉的儿女,再也换不了,这辈子,下一辈子。
儿子长得快,上半年的衣物,下半年就不能穿了。看着这一年又一年变化的衣服尺码,看着这些从衣柜里清理出来的一堆又一堆,尚无旧意的鞋袜衣帽,有种成长的欣慰,又有一种爱的克服油然而生。成长不用等,也不用催,购买当下合适简约的衣服,让成长一路毫不浪费地丢掉短的,小的,旧的,破的。让成长一路追逐长的,高的,新的,好的。让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正常地新陈代谢,让他们茁壮成长。
清理出这些人生路上多余的衣物,好像对精神也做了一个清理,人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日子仿佛也干净明洁了。
看看那些整洁的留下来东西,摆在它们该放的位置上,简明地提示着你——这是,当下必需的,常用的;那是,重要的,该珍惜的;还有那些拾取出来的空位置,那是日子的留白,是我们以后要去填充的,更新的。
再看看地上准备送到美人树下衣物,不得不再重申“断舍离”的释义。
断——对于那些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和人事,不买,不收,不做,不处;舍——清理掉那些没用的东西,过往的记忆里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离——远离那些物欲的诱惑,网络的虚无闲耗,金钱投资的陷阱,不必要纠缠的人和事。
风在吹,云在飞,美人花在开。
不想当初美人如玉,不提当年挥剑如虹,不话那年情深意浓。只想如今云淡风清,阳光正好。白驹过隙,旧衣物如同旧时光已送到那个蓝天般的小房子里,会找到它们最好的归属。
我的生活越来越简单了,清澈了。
半亩地,一池菜,一树花。人间烟火,桃源人家,厨娘心思,一日三餐。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