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中不顾儿女的阻拦,从病床上抱起刚刚咽气,身体尚未僵直的老伴苏萍,他感觉到苏萍怎么那么轻啊,轻的像一片云,仿佛瞬间就会从他的怀里飘走。
还记得结婚入洞房时,他在战友们喧闹的起哄声中抱起新娘苏萍,苏萍娇羞地躺在他的怀里,黑亮如水的眸子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俏皮地对他耳语说:“我很重的,你能抱我一辈子吗?”他故意做出很吃力的样子,告诉她:“一辈子都别想跑出我的怀抱!”苏萍轻声浅笑,盈盈的眼波中闪着幸福的光。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怀里这个温暖了他一生的女子, 怎么变成了轻飘飘的冰冷的云了呢。
儿子李苏开车从后边追来,停在他身边。“爸,您别走了!”李苏带着哭腔。他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步履踉跄地执拗地往前走着,他忘记了自己已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他只记得自己还是那个英武的野战军营长,怀里抱着他美丽的新娘——那个师范学院的雅洁如莲的女学生——苏萍。他把苏萍追到手多不易啊,他殚精竭虑打败了苏萍周围快一个加强连的追求者。后来苏萍开玩笑地告诉他,是他胸前的军功章晃瞎了她的眼。
他还记得他从战场上被抬到后方医院醒来时的情景,苏萍趴在他的病床前嘤嘤地哭着,哭得梨花带雨,而且边哭边说:“活过来,我就嫁给你!”他的心头一热,才知道苏萍爱自己。于是他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了。他拼尽全力地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他要牵住苏萍的手,和她一起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他真的老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儿子上前一步把他扶住,把母亲从父亲的怀里硬抢了过来。儿子在前边走,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后边。“你妈晕车,别把她放到车里!”他在后边喊着。
儿媳和孙子因为留在医院办理各种手续晚来了一会儿,匆匆地追上来,一边一个搀扶着李振中 ,准确地说是“架着”,因为他已经支撑不住了,身体不住地向下沉,最后孙子把他背了起来。
大概走了两站地 ,终于到家了。儿子把妈妈放在卧室的床上,伏在母亲的身上痛哭,四十岁的儿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旁边的儿媳和孙子也跟着痛哭失声,哭得昏天黑地。可是李振中却哭不出来,他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不断地撕扯着,挤压着,痛得他快窒息了。
苏萍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大了儿子 ,又全心全意地养大了孙子。这位慈爱的母亲和祖母,是全家人的温暖的阳光,失去了她,整个家里愁云惨淡。
李振中对孩子们说:“你们先出去,我想和你妈妈待一会儿!”
孩子们出去后,李振中关上房门,静静地坐在苏萍身边,用手梳理着她有些凌乱的白发。
他不知道苏萍那一头黑亮浓密的长发是什么时候剪短的,更不知道第一根白发是何时出现的。他的大半生都是在部队度过的,而苏萍最好的年华是在寂寞、辛苦和无助中煎熬着。
结婚后,为了照他的寡母,李振中带苏萍回到了他的故乡小镇,苏萍被安置在一所中学教书。上个世纪70年代的农村小镇,还是很落后的,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更没有抽水马桶。大城市长大的苏萍来到小镇,所要面对的一切问题对她来说都是考验。
她去挑水,人和辘轳一起掉到了井里,险些丧命,幸亏旁边有人及时相救;她去上厕所,简陋污浊的农村茅厕她不知如何应对,更心塞的是家里没有男人,定期掏厕所的事她不得不干。那双弹钢琴的纤纤素手拿起粪桶和粪铲时是足够让人心疼的。她要学会烧火做饭,学会节约煤油灯的灯油,更主要的,她要和不喜欢她的婆婆相处。
婆婆嫌她太纤弱,嫌她太漂亮。农村婆婆眼中合格的媳妇应该是膀大腰圆,有使不完的力气,能生一火炕的孩子,做事风风火火的女子。像苏萍这样柔弱的城市女孩是绝对入不了婆婆的法眼的,无奈儿子看中的,也只能将就了。婆婆对她的评价是“中看不中用”。
婆婆用她那双挑剔入微的精明的法眼挑剔着苏萍的一切:苏萍掉到了井里她没有安慰,反而数落苏萍笨;苏萍不会掏厕所她说苏萍太娇气;苏萍头上戴着有机玻璃发卡,她说苏萍想勾引人;苏萍晚上备课批改作业,她说苏萍败家,只会烧灯油……
要是有哪个年轻的男老师和苏萍走在一起,她那双刀子一样的眼睛就会把苏萍从上到下来一遍凌迟。
苏萍本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给李振中写信,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源源不断地倒给他,表达了想离开小镇的意愿。可李振中当时正带着部队实战演习,匆匆地给她回了封信,告诉她替自己尽孝。
结果这一尽孝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里,小镇安了电灯,有了公用电话;十几年,苏萍学会了使用辘轳,学会了掏茅厕,学会了在菜市场因为几分钱大声地讨价还价。十几年,李振中像候鸟一样匆匆地来去,苏萍用纤弱的肩膀扛起一家人的生活。
苏萍脱胎换骨了,那个娇弱美丽的倩影只留在了相册里,夜深人静时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逝去的时光,她常常潸然泪下。
老太太寿终正寝时,拉着苏萍的手,流下了忏悔的清泪。
终于,苏萍回到久违的城市生活中,但她再一次感到了不习惯,不适应。住在高楼里,从窗口望去,只有巴掌大的天空,她不禁怀念起小镇那渺远蔚蓝的天;城市夜晚的闪烁霓虹,让她想起小镇星光闪烁的夜空;那带着浓浓的漂白粉味的自来水,让她怀念起用辘轳绞上来的一桶桶清澈甘甜的井水……她又成为城市的异乡人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生命好像一直在流浪,好多次从梦中醒来,她不知身在何处。而今,苏萍静静地躺在床上,生命终于找到了安居之所。
李振中轻轻地抓起她的手,说好的要牵着手一起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可这几十年他连拉一拉苏萍的手的时候都很少,他不知道苏萍的手竟然变得这么粗糙,手背青筋凸起,手指关节粗大,那曾经是一双能弹出美妙动听的钢琴曲的纤纤素手啊。
他还记得当年他不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她这双纤细柔长的手时,苏萍给了他四个字:手若柔荑,他把“荑ti”读成了“yi”,苏萍笑他大老粗,没文化,那清脆的笑声仿佛依然在耳边。
苏萍喜欢弹钢琴,可这一辈子都在为侍奉老的、抚养小的操劳;为节约一两灯油,为少花两角钱菜金算计。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应该说是他李振中把那个美丽优雅的苏萍弄丢了,让她的生命和灵魂一直在孤独地流浪。
李振中艰难地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衣橱前,摸摸索索地从里边拿出一个很旧的黑红色的小木箱,打开,里边是一身以前的军装,还有一件红色的旗袍,那是他俩当年结婚时穿的。他把衣服拿出来,窸窸窣窣地穿上军装,有点瘦,但还勉强穿上。然后拿起旗袍,去给苏萍换上。他给苏萍换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唯恐惊醒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念叨着:这回,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苦了,我会紧紧地抓住你的手,不会让你走丢了……
卧室里一对新人手牵手安静地躺在床上。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