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刚刚开工。楼基都已挖好底槽,几辆载重二十五吨的双桥卡车正源源不断地往里运沙。多数工匠都在十多米深的楼底坑道里,支模子打混凝土,把车上倒下去的沙子推到别处去。整个工地忙忙碌碌。
小满和法德的媳妇孙宗芹还有又瘦又高的学运一帮,把遗落在坑沿上的沙推下去。近处可以用铁锨除下去,远处的就得用小车推。
她没拿过那么大头的铁锨,而且也没在沙子上推过车子。两手抱着锨柄的下半截才能使上劲,老孙笑着说“往上拿拿!直起身子来!那样老弯着腰不累?”
“不累!”她说,她这劲头也只能这样,要不除不起来啊。
还没等这一车土的推干净,另一辆车又来了,倒不迭,就这样新压陈陈压新,坑边上堆了厚厚一层,学运又在沙上垫了一块三四十公分宽的木板走小车。
从来没在沙上推过车子,小满走得歪歪扭扭。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那溜窄窄的木板把车子陷进沙里。老孙看她实在不行,就叫她只管装,她推。
小满象遇到特赦似的赶紧更卖力地装车。她很感激老孙,要知道如果各人自己装自己推,她可就难看了,说不定不用一天光军(施工员之一)就会让他回家。这样即使累点也能挣下这一天的钱来。其实会推车子的都知道,推车比装车有些时候还受用些。
刚开始那些日子,一天下来腿酸胳膊疼,好在人年轻体力恢复快,休息一晚第二天就没事了。
那几天学运这个大青年都累得在家歇了好几天,小满竟一天假没请,跟着熬过来了。
接下来到了垒砖的阶段了。发德学运这些大工都去垒砖,都有专门的人跟着打小工。老孙也给发德打小工去了。老杨守着搅拌机和水泥,小满被安排筛沙。
大工们垒砖都是计件,跟着他们的小工工资也高。这种筛沙和(huo)水泥的活都属零工,看上去象是照顾老弱工人的,其实也挺累,砌砖的有六七帮人,不能耽着他们使。每天那一卡车沙得用掉大半。
老杨和(huo)水泥,小满除了完成自己的这份活,得空就帮他装沙、挂斗子、打水。她不习惯自己的活从容看到别人忙却无动于衷,所以就象帮自家人一样拼命干,再说她也怕站下来让当官的嫌弃。
老孙看她干得太累,就说:“你不用那个干法!耽不着使就行!当官的不会说你!”
也是,如果单单负责筛沙这一项她觉得还轻松些,再一帮老杨她就有点吃不消,但还是咬着牙扛下来了。
其实,光军从没说过她。干了多年施工员他还是头一次碰到叫他有点好奇的工人。这个小巧偏瘦的女人并不笨,有时还十分机灵。她不象别的庄活娘们一样说话大嗓门,而是骨子里还透着几分娴静,弄得这帮人说脏话骂人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当初老高介绍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他的亲戚,现在看来也不是。更奇怪的是这样又脏又累的活她一天天还干得兴高采烈,又叫他觉得她虽然脑子没问题,心眼还是不够使。她根本不用别人管,也不会象这些工地老油子一样偷奸耍滑,干什么都比别人多用几分力气。他有次仔细观察她,看她一直在那弯着腰筛沙,半个小时没直一下身子。他有点不忍心,但起主体哪有轻快活?有时也就只能问问她试着怎么样,干不干得了罢了。
小满非常佩服发德两口子。
发德和老孙的两个孩子大的上大学,二的上高中,学习都不错。老孙挺自豪,干得特别有劲。
她家里还种了十几亩地,还有几亩芹菜。两人早晨起来去浇完地,再骑摩托车赶来上班,一点儿不舍得歇工。
工地上有大锅,看门的老王负责烧水,给大伙熥熥饭。老孙他们都是从家里捎饭:自己做的馒头,包子,饼,淹的咸菜,咸鸭蛋,自己种的葱蒜花生,很少出去买着吃。老孙偶尔去买一回包子,也只买给发德吃,她自己就吃从家里带的就菜和馒头。
但老孙挺知足,两个孩子都学习挺好,除了供应他们,她去年过年还剩了钱添了新家具呢。
这些人多数是来自姜庄镇和阚家镇两个村,里头父子、夫妻、兄弟,什么情况的都有。巧的是两个村子都是上世纪的高氟水地区,除了八零后几乎都是大黄牙。这让小满逮着了开玩笑的机会。工地上活不轻松,大家经常互相拿对方开心取笑。
有天装砖的继文请了假,光军派小满去顶替他。
傍晚收工的时候,他问小满:“筛沙和装砖,哪个轻快啊?”
“哪个也不轻快。”
小满老老实实说。
她说的是实话,筛沙连胳膊加腰累,装砖连腰加胳膊累,都够呛。
装砖有三四个吊笼,有一阵,两个人不停地装,顾不得抬抬腰。夹子一下夹四块,每块有四斤重,,一下就十几斤,一天每个大工得垒一千多块,人少时也得四五帮人干,他们俩一天得装至少六千块。你算算多重吧。
这是种机械重复的劳动,用劲全集中在胳膊和手上,有些老匠人手都变形了。老孙晚上回家和发德两个都腰疼肩膀疼,手不愿抬,就用脚给彼此按摩。工地上除了水泥就是砖沙,把手上的一点油气全蚀净了,手又干又粗糙。暑天人在骄阳下晒得象烤熟的猪头,风一刮灰尘四起,头发倘若一天不洗就梳不开。
小满不明白自己靠着什么力量在坚持,而且还颇感自豪。
她跑到旁边的商场里去解手,有个女的上下打量着她,有点好奇:你干建筑的?!你干点什么不好啊!去学校边摆个摊或者学我们卖衣服都中,怎么能想起来去干这个?
她可能觉得她实在太瘦小。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干这个。
她拿着水管子站在砖垛上给砖饮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对自己能扛得下这活很满意呢。
她高兴了还会拿他们开开玩笑。嘲笑大黄牙的宋来福佝偻的腰和鸡胸。嘲笑同样呲着大黄牙的志恩,把从路上捡起的粉红色的壮阳补肾小报读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恼,宋来福还笑笑,自嘲一句;可不是,(全身)没一个好地方!这里边除了光民,发德和开吊车的郭以及那个长得不错一口白牙却连小工都十分挑剔的贾以外,她谁都和他们开玩笑。
老陈是国营单位的下岗职工。东北人,白白胖胖的,象个坐办公室的。可是干活很卖力,脑子也特别好使,经常弄一些摆火柴杆的数学趣味题,脑筋急转弯之类的,说话也特别有趣。他的心胸和见识也是这一群人里不多的。
小满愿意听他说那些。休息的时候就凑到近前,看他演算那些趣味数学题或猜个字谜。他们于是也嘲笑他俩象两口子一样近乎。她也笑笑不恼。
老陈干得很努力,他是队里唯一的正式单位出来的,来干建筑也是出于无奈吧,但他从没有抱怨过一句,虽然挨了不少呲。一年多后,两年后,他也成了一个正正规规的大工了。
打混凝土是最令人头疼的活了。而且多数还是晚上加班打。虽然挣得多,但是一晚上下来人累得真是能蜕一层皮。
工地就三个女的,小满,老孙,老于。
打混凝土用人多。机器这边得有两个人推沙,两个人推石子,还有倒水泥的,开搅拌机的,和好的也得几个人推,工地那边还有负责拿振动棒摊平的。除了有事所有的大工小工都得齐上阵。
这一次小满和老于放暑假来打工的儿子管着投水泥。
老于的儿子只有十五六岁。他和小满两个人谁也无法单独搬起一袋水泥,只能两人抬。小满提前用刀片划开袋子口,搅拌机一来,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往里投,一次得投两三袋,要快,不然不跟趟。
一晚上下来,整整用了三吨多,他们投进了六七千斤。两人几乎快累瘫。
相比之下,推沙推石子真是好活!简直幸福!
圈梁打好后,第二天得用水滋润。一般情况下施工员不余外分派人,自己顺手也就干干了。
这是难得的轻快活。小满却不是那么乐观。她没登过高于两米的架子。但好不容易轮到不能不干。她扯着水管,战战兢兢地爬上三米多高的墙,稳下来,定定神,硬着头皮往前走,一圈下来,竟也安然无恙地完成了。
以上的种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优秀表现让她自己很是诧异:难道我就是干建筑的材料?我这不盈百斤的体重竟然是为建筑而生的?她有点悲哀。
工程进行到年底,只剩下后期的清理卫生工作。小满也干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凿水泥,她比老黄都快;扎瓷砖縫,她特快,都愿和她一帮。最后站在楼顶上给瓦上漆,她竟然可称得上是他们的老师了。
曾经不敢站在墙上的她,现在竟一手提漆桶,一手拿刷子,半蹲在陡立的楼顶山尖上刷漆。腿边的护栏只有三四十公分高,脚底是遗落的水泥,冷不丁就会打滑。感觉人随时就有可能一跃而下的意思。
刷漆是小满和老黄老陈干的。他们这个组合用小乔的话说就是“文化人”组合。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老黄以前干过几年民办教师,老陈坐过办公室,小满特别喜欢靠拢有文化的人所以跟着他们沾光。
不过“文化人”老陈也有特别不靠谱的时候。
那天收工,收拾完工具,他们仨挨个从楼顶的检修口沿梯子往下爬。他叫小满先下,老黄断后。他在上头用绳子把漆桶吊下来。
小满照他的吩咐在五楼的楼梯口,仰头等待接着他递下来的桶。
不知道他怎么拴的,小桶刚续下来一点,就翻了个跟头朝小满头上砸来,幸亏她赶忙伸手一挡,没砸中,结果桶里剩下的漆全倾在了楼梯上,白白的已刮好腻子的墙也溅上了。乖乖,这可是着急等着验收的楼啊!
小满站在原地没敢动弹。她象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从上到下全身通红;头上身上脚上都溅满了红色的油漆……
光军闻听飞速地赶上楼来,可惜覆漆难收。光军差一点骂出来,咽了口唾沫,叹道“老陈啊老陈!这么个年纪了还这么冒失!”他扭头往楼下走去叫人上来清理,却不曾想自己的鞋底也沾了漆,嗵嗵嗵从五楼一直到了一楼,人们眼看着一溜红色的脚印一直排到楼底……
今天老黄老陈还有另外两个人得留下加班清理这些油渍了。
小满得把自己清理出来。
她的手上,头发上,衣服头巾上,鞋子上已经全是油漆。幸亏戴了头巾!
衣服鞋子头巾可以不要了,头发上怎么弄呢?总不能剃掉吧?
她脱了鞋子,赤脚走下楼梯。顶着半头朱红油漆的头发,在楼梯口遇到了木匠房的张师傅。他是木匠房的车间主任,来查看这几栋楼的门窗安装工作。经常到工地来,已经很熟了。
“咋了?”他笑着问她。
“怎么弄?”她求救似地说“”怎么洗?”
“回去抹上点油试试,汽油,豆油,搽手的那个也行,试试。”
只能这样了,她可不想用稀料来洗头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