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树心(半生土豆)
她总该是痛苦的。毕竟应该属于她自由掌控的人生,在她披上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婚纱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会向着哪个方向转动。
年底,北方的冷风吹到了西南边陲的小镇,刮起阵阵雪,压得草木纷纷低下了骄傲的枝丫,部分柔嫩的树枝竟都断了,留给枯藤老树偌大的缺口控诉着寒冷的北风——我曾来过。几个老妪背着背篼,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撑着拐杖捡拾断落的树枝,心想:年就要到了,离家的孩子们也都快回来了,多准备些干柴,好让回家的儿女们感受到家的温暖。
我此刻在转动的车轮上,轻吹了口热气在手心里,向着寒霜弥补的车窗抹去,那一瞬,印入眼帘的是纷飞的雪花落在熙熙攘攘的眼帘。我终于回来了,离家近一年,我始终不能忘记这个小城镇。仔细端详了片刻,除了那家最爱吃的肉包子店铺换成了米线儿,其他的都没变动过,遂而带上了耳机,打开了手机音乐,静静地闭上了眼。
客车没多久驶过了熙攘的闹市,朝着安静的乡村驶去。我再向外看时,已不见多少人,只有来来往往的零星的赶集人,手里牵着不大的牛羊,向着我来时的方向去。车快要到了村口时,路边正好有个加水站,客车也趁着一些人要下车改道,正像个饥渴的孩子努力的汲取着甘甜的山泉。我本是想看看这一年里,村里的变化,却不曾想一个人印入眼前——她梳着常见的单马尾,脸上红彤彤的,应是被这冷风吹的,左边脸上的痣像极了我那远嫁他乡的李二姐,身着暗淡的棕色棉衣,下身穿着也是暗淡棕色的棉裤,背上还背着看似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孩子也不闹,乖乖拿握着棒棒糖,往嘴里边送,小嘴巴却是怎么也含不下整个,满脸的焦急甚是可爱。
李二姐,是我母亲的姐姐家的二女儿,有个姐姐,但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邻里外乡便管她叫李家二女儿。她家就住在我家下边,不是很远,出门就能到她家。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也就通常跟着叫二姐了。但是令我好奇的是,李二姐已经远嫁她乡许多年了,当时我刚念初中,还专门回了趟家,参加她的婚礼。怎么这会儿又会出现在这呢。
心里想着,却是唯独不敢下车,似乎有一层隔阂始终让我提不起信心走下车,只能心想回家后再问问母亲吧!再往外想多看一眼时,却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在寒风里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待到客车加满了水后,随着寒风驶进了村,我在中间下了车,从车两边的行李间取出行李后,拖着厚重的箱子,朝着家里走去。往后看时,车已经在寒风中模糊了直至消失。
母亲还是老样子,仅仅枯黄的脸上多出了两道深浅不一的皱纹,证明岁月正流逝着以外,再无他样。
晚饭时间,母亲见我回家,杀了只家养的鸡。一锅饭端上桌来,只我和她再吃,哥哥去了嫂子家探亲,父亲还在工地上,爷爷也不知道去了哪。
吃到中途,我忽的想起李二姐的事,便和母亲打听了消息。从母亲口中,我了解到了这一年来,在李二姐身上所发生的事儿。
二姐生来向往自由,但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土地上,自由向来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只青年一辈,老一辈哪知道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能活着挣钱养家糊口就算是不错了。年轻时候的李二姐,上过几年学,兴许是在学校听了哪个老师阐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便心生向往,总是做着不该有的白日梦。后来由于经济以及观念原因,姨爹不再让二姐继续上学,二姐是个懂得反抗的人——又哭又闹,但一个孩子能有多大能耐,最后还是妥协了。但是心中的梦想既然已经播种了,那就没有什么能够压制住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幼苗。
不巧的是我大姐是能够上过学的,于是经常找我大姐聊天,我偶尔听听,说得大多是羡慕我大姐,羡慕我父母亲能够有这般思想。
辍学后,二姐帮着家里卖些蔬菜鸡蛋,卖出去后便偷偷攒下一些零钱,回到家后解释说是肚子饿得慌,便拿些来买了中饭,姨爹见少的钱恰好够买一碗凉粉,起初训了几句,之后便是不再做声。
如此这样,过了些日子,二姐由于中午没吃过饭,显得黝黑饿瘦,满脸的憔悴。姨妈和姨爹商量过后,就不再让她出门了。这下二姐可慌了,倘若不能去卖菜,那就不能攒钱了。几次三番和姨爹交涉未果,只能来求我姐,我姐心疼李二姐,于是把自己的一部分零钱捐赠给了二姐,但是二姐一概拒收,说是怎么也不能贪图便宜,缺钱也得自己赠,我大姐一时间没有办法,只能说,那么你就帮我扫扫地,权当雇佣你了。李二姐一听,又能得钱也不是白拿,便答应了下来,打哪以后,我父母亲不在家时,二姐总是趁着赶羊放牛的时间,把牛羊往我家上头赶,然后放任牛羊不管,就兀自跑到我家里来,给我大姐扫地,刷碗,洗衣服。大姐起初还想着一块忙活,李二姐硬着脾气说得自己来,收了钱就得做事。于是大姐只能无奈的看着李二姐兀自忙活,久而久之,也乐得悠闲。
后来,大姐毕业去了镇上念初中,二姐眼看着自己再也不能挣钱,自己也快16岁了,估计倒是怕是得嫁人,那就更不能谈论什么自由。情急之下,就来找了我,让我也学我姐那样,那时我哪能舍得下零钱啊,父母亲一天给我的零钱还不够我塞牙缝,便是推脱了下来,现在想来我甚是觉得害了李二姐。
一年后我也毕业了,搭上了外省的长途车,从此开始了离乡背井的生涯。刚在外省安定下来,就听说李二姐要嫁人了。
母亲听到我的询问,顿了顿口舌,就给我说起了二姐婚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是我不知道也很少人知道的事。
就在李二姐快要嫁人的前一个星期。那天阳光强烈射入房屋,满屋子的尘埃被家家户户用鸡毛掸起。这一天,二姐离家出走了。她什么都没带,吃的喝的都没有。只听撞见的人说,李二姐把牛羊拴上后,一路小跑,边跑边哭,白色外衣在阳光底下显得那么明亮。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到省道,仔细张望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一颗弯下脖子的桃树,正盛开着粉红的花瓣。二姐走过去把发夹摘下放到上面后,这才站到路旁拦下了好几辆车,但大多都避之不及,最后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二姐捂着眼睛,抹着眼泪上了车,也不看车是到哪儿去的。坐在椅子上,看了看窗外,阳光透过车窗,狠狠地刺痛双眼使得二姐怎么看不清她是入额一路小跑到了这里来。车缓缓地启动,引擎的声音让二姐觉得兴奋却藏着半点恐慌。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外面,该怎么办。口袋里这些年攒下的碎钱不多,顶多够搭两趟开往省城的车。
这时候,撞见二姐“逃跑”的人,到了二姐家里告状,姨妈赶紧打电话给集市上卖菜的大姨爹,自己也顾不得穿上鞋,就跑出了门,一路往省道上赶。这边姨爹接了电话之后,甚是气愤,菜摊子也来不及收拾,就向载客的三轮车停靠地跑去,等他再回来时,菜已经全没了。
二姐睡着了,二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大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自己赚钱然后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玩。这时载着她的大巴“嘟嘟……”的声音忽的吵醒了她。二姐迷迷糊糊地醒来,朝着窗外探头,瞬间像是丢了魂似得,她急着往司机座位旁边的站牌看去,上面终点写着“永宁”两个大字,在阳光照射下更为清晰,也更是刺痛眼睛。二姐瞬间明白了——她还是没有跑出去,哪怕是一点点,反而离家更近了,近得只隔了一条河。
但是,二姐还报着一丝侥幸心理——她把头发散披下来,外衣脱掉扔到车上去,到了一个转角处叫停了师傅后,下了车混进了人群。一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赶回省道去,她明白此刻不能去车站,指不定家里人正在等着她。
二姐运气很好,一路上混在人群里,几次遇到村里人,但他们都认不出来这是李家的二女儿。何况还是低着头默默穿行的李家二女儿。
二姐到了省道却是不敢停留,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终于跑了起来,直到累得瘫在了地上,休息片刻,站起来掸了掸灰尘,看着路上时不时穿行而过的车辆,二姐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笑来。二姐此刻心想,只要上车了就好,我就能够走出这该死的大山了,离开那个讨厌的家。没多久,二姐等来了一辆大巴——蓝色的,像天空一样蔚蓝,像大海一样宽敞。
这次二姐学乖了,仔细看又看站牌,确定没错后,方才上了车。
大巴车像往常一样走上它早已注定的轨迹。一路上,二姐不敢再睡觉,始终盯着车前方,她担心大巴会突然转向回去,并且她还有最后一道围栏要度过。
近了,越是近二姐心越是慌......再转过了一个山弯,就到了二姐搭错车的地方,她担心还有人在这儿拦着她。因此二姐抹干净眼睛,睁大了瞳孔,死死地盯着前方。直到前方一片荒凉映入眼帘,她笑了——这会儿正直阳春三月,二姐这一笑好似冬去春来的烨烨桃花,把春天所有的柔情都揉进了心里,令车上无数人为之动心。她把那些恐惧全然抛在脑后了,此刻眼里渗透出的不再含有恐慌,反而多了些释然。
二姐再次睡着了,等再睁眼已经过了大半时辰。此时车是停着的,车下吵吵闹闹好似赶集似得,二姐以为是车返回去了,往车外看,却是一群人围着中间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的人指指点点,二姐觉得应该是有人中暑了,司机师傅此刻正环抱起她,挡着了视线,但看那架势应该在努力摁住那妇女的人中。二姐一时好奇,便下了车,却不曾想,她这一下车,人生轨迹就回到了命定的方位。
那一天晚上对于二姐来说,是难以遗忘的,她从精心准备的逃跑计划失败了,但是她没有怨言,也不再想着外面的世界。
倒下的中年妇女正是李二姐的母亲,我的姨娘。她得知二姐跑了之后,就往省道赶,他记得小时候曾带着二姐放牛羊到省道,她和她说:“小妹,这里是省道,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来过,当时妈妈想从这里去省城打工,但是那会儿车没现在多,等半天等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你看这旁边的弯下腰的桃树,正是当年妈妈种下的,想不到都这么大了。”
她始终记得二姐答道:“阿妈,我长大后也想从这里去省道。但是我怕以后找不到这里来。”
“那我们把你的发夹摘下来,放在树腰上,你以后再来就不会找错地方了”
姨娘痛恨着自己为什么要带自己的女儿来到这该死的地方。到了省道后,姨娘仔细张望找到了桃花,比那一年大了一圈,但仍旧是弯下了腰的,此刻树腰上依旧是一只发夹,但却是全新的,姨娘瘫痪似得趴到在地,这发夹正是她女儿的。
片刻,姨娘站了起来,掸了掸土灰,站到路旁,两眼坚定——她决心要把她的女儿平安带回来。没拦下车她便沿着省道走,边走边跑,时不时看着后方,来了辆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往路中央跑去拦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姨娘看到了辆大巴车缓缓驶来——蓝色的,像天空一样蔚蓝。还没跑到路中央,姨娘就倒下了,司机师傅见到有人突然倒下了,以为是自己惹事了,就赶紧停车,下车后发现是中暑晕倒的,加上满身汗水,脸上通红。赶紧上去摁住人中,车上的人这会儿也都下车围观,有的递水,也有的递纸擦汗,当然也有的指指点点。正疑惑着大白天的怎么乱跑,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明显带着抽泣的喊声“妈......”,来不及多想,司机师傅赶紧和乘客商量,打电话叫后方来一辆空车,乘客在这边等着,自己和李二姐在乘客帮忙下把姨娘抬上车,紧急发动油门,改道到县城医院去。
恰好大姨爹此刻正在县城车站吵得不可开交,原来是因为二姐跑了,他就想着到县城里拦截车辆,如果找三轮车偷偷走高速的话会很快,车费相应也很贵。但没办法,他必须把二姐追回来。于是上了三轮到了省城后,要去车站时,却因为没有带身份证,安保硬是拦住了他,怎么也不让他进去,因此正和车站安保吵得热火朝天。
直到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医院,才知道出事儿了。
到了医院姨夫看了看二姐,反复举起右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司机简单和姨爹说了几句后,赶回去继续载客了。诺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二姐姨爹还有不省人事的姨娘。
之后一个星期,二姐哪儿也没去,就在病房里等着,姨娘当天晚上就醒了。谁也不知道这一个星期发生了什么。
总而言之,二姐按照起先安排好的,嫁人了。
原本她厌恶的婚纱,她依然厌恶,但是却不再想着逃离,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命定的轨迹。
母亲说到这饭已经吃完了,但我仍旧不知道二姐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此刻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左右,理应在姐夫家准备年货。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二姐逃不了的大山,就在这里,生她养她却又困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