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回到了民国八年,易卜拉欣没有跟着吐罗耶定继续跋涉,他留在了北京,留在了奇珍斋,正式成了梁亦清的徒弟。梁斋主本来要把一身绝技传给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儿子,真主却在这时给他送来了一个徒弟。
梁亦清带着易卜拉欣去拜谒祖坟,看着眼前的荒冢,听着师傅聊起一些琢玉行业的历史,易卜拉欣仿佛看到了一条玉的长河。
梁亦清请博雅院的玉魔老先生给徒弟取名。易卜拉欣本姓韩,小名“小奇子”。玉魔老人觉得“奇”字正好契合了“奇珍斋”的名号,便给他取名为“韩子奇”。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结了三番果,韩子奇在水凳儿前消磨了千余个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地长大了。三年的时间,他等于重新开始了人生,吸吮着师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和师傅一样,一上水凳儿就如同庖丁解牛那样娴熟自如、游刃有余。他继承了师傅宽厚温和的气质,却又不像师傅那样不擅言辞,更难得的是他还如饥似渴地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文化历史,尤其是与玉相关的。
琢玉坊中,并排摆着两副水凳儿,师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声交流着一切。通常,韩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儿,师傅一直在潜心做一个大件,一个了不起的作品。
一个叫沙蒙·亨特的英国商人,对中国的字画、文物特别上瘾。他拿着一幅《郑和航海图》找专做“洋庄”买卖的“汇远斋”老板蒲寿昌,要求依画琢玉。蒲寿昌虽然开着日进斗金的玉器店“汇远斋”,自己却不会琢玉,也没有作坊,便来找长期合作的奇珍斋技艺精湛的梁亦清。
梁亦清深知这件活儿费工费时,少说也要花费三年的工夫。但是他觉得郑和也是回人,是自己民族的骄傲,所以就算豁上性命,他也得把这宝船雕刻出来。
梁亦清与蒲寿昌签订了合同后,便开工了。头几日,梁斋主只是盯着那幅画,反复审视那一大块玉,反复琢磨怎么显出这宝船在大洋大海里航行的气势、威风,还有船上的桅杆,绳子,帆和旗等,也不能让它们在天上悬着,得有依托。
韩子奇想到了在博雅院里玉魔老先生的黄杨木影壁,那上面近处的山、树、房子,都是鼓出来的,远处的山、水、云彩、月亮,就都贴在木头底子上了。这给梁师傅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让玉雕宝船下西洋的航线!
时间一天天过去,宝船在艰难缓慢地诞生,奇珍斋的几个孩子也在慢慢长大。璧二长成了美丽的少女,当家理事撑起了奇珍斋的后方。玉儿赶上了废私塾的好时候,被宠爱她的父亲和姐姐送进了学堂。
第三年的秋天,也就是约定的交货时期临近了,宝船也即将完成。这天,韩子奇去汇远斋交一批货,第一次看到了宝船的原订主,亨特先生。韩子奇判断蒲寿昌通过搭线订制宝船可以获利上万,萌生了撇开汇远斋,直接跟洋人做买卖的想法,遭到了师傅的严厉指责和阻止。
宝船终于到了最后的点睛环节,耗尽心血的梁亦清却突然昏厥,压在了转动的坨子上。待徒弟将他扶起,醒转过来的梁亦清发现宝船上郑和遥指远方的手臂被摔断了。一口鲜血伴着一声惨叫喷出,一代琢玉高手气绝身亡。
在这一章里,作者有很多对玉器行业详尽且专业的描述,如对宝船的整体设计:他审视那块未加雕琢的玉料,将整座玉雕设计为三个层次,用三种不同的雕法。第一层,宝船。船身浮在波涛之上,船头高昂,船楼巍峨,甲板、绞盘、铁锚、铁链历历在目,郑和和文官、武士、向导、水手、舵工、仆役……各执其事,栩栩如生。这些,一律用圆雕手法,活灵活现,一丝不苟;第二层,桅杆、风帆、绳索、旌旗,一律用镂雕和高浮雕结合的手法,飞动鼓起之处,似在风中翻卷,交错连接之处,则巧加纽合;第三层,是前面两层的衬底,用浅浮雕手法,刻画出连天的海浪,流动的云彩,海鸥翱翔其间,星月出没其里,而前面的桅、帆、绳、旗,也都有了倚托,转折重叠繁复之处,暗暗与海天相接,灵动而不失其本。整座玉雕,刀法变幻,繁简交错,将绘画的“平远”和雕刻的“深远”有机结合,展现出浩浩荡荡、雄浑博大、威武悲壮的气势和意境,仿佛五百年前那震惊世界的航海奇迹又重现了!
这些文字让宝船的形象立即在我眼前浮现,栩栩如生,让我既惊叹传统玉器制作的艺术性,又敬佩民间大师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