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时候只对我说了一句,你要想念我。
我不笑,也不想说话,我不断退后退后,然后离开了,那年我19岁。
我们的一生都在告别,人物、事物、景物……甚至是物种。
在学校吃红糖冰粉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人类还是以独裁者自居,旁观自然的恶化,那生物栖息的坏境将骤减,物种灭绝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当时的我只会计较生活的琐碎,奔波于学业,讨论学校食堂每个时节蔬菜的重复次数,全然没想过这些。我只能表达一下祖国计划生育的妙处以作回应。
他讲了一个事,说他前日去城北一朋友家,路上遇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两只小流浪狗,站在路边问一些路人是否需要领养。
有人见那狗可爱,但又嫌品种不佳,卖不上价钱;有人见那狗胖乎乎,但又嫌肉太少,难得麻烦去烹煮;有人嫌它们是流浪狗,担心有疾病。来来往往很多人,没人愿意领养。他说他愿意带回家,但那老妇人不同意,理由是,他只是学生,无暇无力照顾这两个小生命。
之后,那小流浪狗还是老妇人自己带回家了。
我见他空间里记录着一些话:这世界上无论是谁,都不能漠视生命,亵渎自然。
那些日志满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特别是目睹一些被遗弃的猫狗,或因城市美化被大力修剪的树木,因为公路扩建被随意碾压、拔除的花朵草类后,他内心层层叠加的惊恐。
他深爱自然,不仅是因为有一个从事研究稀有生物的父亲,还因他幼年时期一场称之为噩梦的上学之路。
那年,他父母离异,父亲木讷视工作为生命,每月对他的关怀只是定时邮寄零花钱、书籍、照片、简短信件。而母亲生性不受束缚,除了日复一日流浪在各地,工作兼旅游,年末看他一次,其余时候杳无音信。
那两个都有着高学识的人,因爱情结合,又因乏味可陈的婚姻决裂。
他们各自重寻自由,而他这个曾是浓烈情感的晶体,最终悲凉牺牲。
他跟着姑妈长大,姑妈是温柔女子,热爱花草,但也是贫困之人,做着工资微薄的超市营业员工作,辛苦养着两个孩子。
姑妈的家在镇上,幼年时的他,常常牵着妹妹的手去上学。路上要经过一家棺材小工厂和一家私人狗肉粗加工店。
他的一篇满分作文,写到了那样一句话:我和妹妹牵着手,在晨雾中看到了日复一日,树木与动物的死亡,我们不敢落泪,却更懂珍惜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妹妹的葬礼上。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但我却没法拉住命运的齿轮,与之相遇。
他妹妹,14岁正值花季,可偏偏有严重的抑郁症,姑妈无法相信自己这个敏而好学的女儿,会学大人,喝酒抽烟。他也无从得知妹妹怎会如此叛逆,和他记忆中的样子背道而驰,后来才在她朋友口中,得知了一丝真相。
姑妈和他以及所有愤怒的人去学校不远处的奶茶店揪出了那个年近30的成年男子,那个所谓才华横溢、潇洒浪漫,头发末梢留着一根脏辫的人。
男子承认自己爱不起一个少女,他渴望情感,但不敢负责任。
我和他站在堆满鲜花,书籍的墓碑前,无法止住眼泪。
那一天,我和他相识,我们也告别了一个14岁因无知被虚伪情感杀死的好女孩。
他一直都是个冷静隐忍,不愿出错,不愿勉强的人。有时我觉得他对自然更为怜悯,他的学生时代没有任何朋友,喜好只有念书和骑单车去看自然里的植物或是被主人拉出来遛的狗。
同在一所中学,我们本是远方亲戚的关系更近一步,他常说,我是妹妹带来的,他必须爱护我。我们在18岁成年那天,约在一起,吃了蛋糕,给对方买了礼物,并且约好上同一所大学。
他成绩优异,理科思维极好,拿了很多比赛的奖金,也原谅了正在自然保护区工作的父亲。而我这个成绩中游的文科生,是无法和他相比的。但他说,他不想再告别谁,无论如何,他都会与我一起。
同济,同舟共济,携手前行。
他在经历了妹妹的意外死亡后,变得沉郁,也变得不舍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人,即使是那个好几年都不曾去看望他的母亲。
高考放榜那晚,我忐忑,轻微发抖,他握着我的手,刻意予我安定。
我也想要予他安定,可现在的我真的做不到,所以我在知晓无法和他一起去同济大学后,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他来我家找我很多次,我都避而不见,终于他还是失去了耐心。他是受过很多伤害的人,而我可能是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但我真的没有想过他的骨血里也深藏任性,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他已做好与我一起复读的打算。
我是这件事的核心,思量再三,我写了邮件发给他。
言辞之意是,若他敢与我复读,我便辍学。我足够疯狂,父母无法管教,也并不觉得我自己做出的决定需要过多干涉。
而他不同,他是无人来替他出主意,与他同分担。所以不管任何事他都是一意孤行,自食其力,由着心意,也许陪他最久的是自然。
他回复我的邮件:不管我们作何努力,世间总有很多的纷扰使我们分开,有的人一旦错过就是永别。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总之,生命只要还存在着,就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与他吐露心扉,在精神上相拥。
这个年纪,我们什么都没有,只会纯粹地去爱。但不要去走错的路,生命只有一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我们要爱离开的人,更要爱还在身边的人,我们还年轻,我们也所剩无几。
学校拉了横幅庆贺今年的高考佳绩,也做了广告牌放在校门口,印上了考上重本的学生信息,这里面有他:北京大学,安嘉年。
我没有去复读,他也没有去上海。
他的决定是对的,同济只是我们的情感目标。我和他一定不能因为差异而互相勉强,他是他,我是我。
去机场的高铁上,我们都沉默不言。他说对不起,我想我该走这条路。
出了高铁,他拥抱我,喉咙沙哑地唤我名字。我一直克制着眼泪,想要回程再流。
你要想念我。
听完这句话,我不动声色,逃一般离开了。
我看着一架远去的客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航班,无声落泪。
亲爱的安嘉年,人在岁月这条捉摸不定的河里,各自保护着自己不受淹没,而我和你都是没有负重力的人,所以此刻的我们只能分开了。
但我会非常非常地思念你。
有些人虽然离开了,不代表真的离开。有些物种也许并没有灭绝,它们只是用了一种方法来告别人类,独自生活。当你把你父亲寄给你的濒危动物图册给我看的时候,我就知道同济不是你的梦想,所以去北京吧,去学你最向往的知识。终有一天,那些远走的动植物会因为我们的想念,在自然里活得非常快乐。
只要你爱着,就没有告别。
爱你的许印印,正在向你的方向,努力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