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年,还未找到工作,父亲到我求学的地方来看我,我带他去爬当地的一座名山,时近中秋,山上有名的枫叶虽还未顶红,但满山树叶五色杂缀,已是秋意满眼。
我陪父亲默默的上山,默默的在山里转了一圈,又默默的下山。下山时,父亲说:“这山的树大是大,但都是些没用的树,要是满山的材木或果树该多好。”
顿时,我就想起小舅舅来。几年前患脑萎缩症的小舅舅来我求学的地方看病,雨霁后,我带他去赶车,在一所大学的校园内匆匆穿行时,他忽然站住了,“真好看,什么树?”原来路边有棵高大的枫杨,长枝纷披,繁叶间垂满果串,的确青翠可爱。“枫杨。”我说,同时暗自惊异,为何我时常路过都未能发现?心里不免就有了点逐物不还,难得余裕的感慨,于是就急躁起来,催他赶路。
然而,小舅舅却有流连细看之意,一路回了好几次头。当时我忽然感到无限的凄凉,小舅舅身无一技之长,谋生全赖苦力,但其时虽年届不惑,生活的艰辛辗转却并没有磨灭他心中那一点诗意,然而疾病却在日益侵蚀他的神智,早已连自己前一刻有没有服药都记不真了。
父亲也是身无长技,谋生也是全靠苦力,年过花甲,心中那点诗意早已被生活的重负磨灭殆尽,再难以纯粹审美的眼光来看待一事一物了,凡事总与实利相关联。想想原始社会所遗留下来的那些陶器,莫不精美绝伦,再想想我的父辈以及我自己,便不免有了疑问,我们于几千年间在人本身的发展道路上到底走出了多远?也许竟是倒退了罢。原始人在逐食之余竟还有闲心给那些日用陶器描上精美的图案,而我们莫不逐逐于谋生,再难得有那份闲心了。生命的前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我们莫不是在集中精力学习谋生的技巧,此后便是奔波于谋生与在谋生之余再继续学习谋生技巧,学习如何谋生和谋生业已成为我们生命的全部,再无暇他顾。
虽然我们处在技术空前发达的时代,但这空前的发达并没有为我们带来更多的闲暇,反而剥夺了我们更多的自由空间。想想原始人的谋生技巧,不过一逐一掷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掌握,而现在不论何种谋生技巧,都无比的繁复,要掌握到手往往得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来不断学习,然而即使学到手,我们的谋生并不因此而变得容易。谋生技艺的空前发达并未使谋生变得容易不恰好反证了谋生也变得空前困难了么?
但不管原始人的一掷一逐,还是现代人的机械生产,都只是谋生的手段,二者没有质的分野。现代人的确拥有比原始人丰富得多的知识,但仔细想想这些知识有几样不是关于谋生手段的知识。如果单是为了谋生,那从一掷一逐到现代机械生产的发展跟一只野兽磨砺自己的爪牙使其锋利又有何区别?都只是使自己变成一只更强大更易于攫取食物的野兽而已,然而人本身的发展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