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追寻，千年怅惘

《诗经·秦风·蒹葭》

《诗经·周南·汉广》

茯芝苓

秋至，天凉，草微黄，有叶下落。如果说春是爱的唯美季节，那么这秋便是爱的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时节。凉风轻起，白衣飘然，谁人岸边低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回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回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白衣素士，在河岸边一站立一吟唱便是两千多年，在这两千多年的悠悠时光中，从未放弃过寻觅，从未放弃过追求。于是《蒹葭》便成了世人心中最美好的爱情彼岸花，开遍万千人的心田，开遍万千的春与秋。

河边芦苇密密苍苍，露珠晶亮凝结成霜。我爱恋的那个人啊，就站在水的那一边。逆流而上将她寻，路途艰险长又长。顺流而下将她觅，她好像就在那水的中央。

河边芦苇繁盛茂密，露珠晶亮还没有干。我爱恋的那个人啊，就站在水岸边。逆流而上将她寻，路途艰险难攀登。顺流而下将她觅，她好像就站在那水中小洲。

河边芦苇茂盛稠密，露珠晶亮未曾干。我爱恋的那个人啊，就站在那水边。逆流而上将她寻，路途艰险多曲折。顺利而下将她觅，她好像就站在那水中的陆地上。

苍苍茫茫，江渚之上，一叶扁舟，漂移、穿梭，只为遇见你。可是你似是那“东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的桃里佳人，行无踪、居无定，叫我无处将你找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仍旧不愿放弃，我踏一叶真情的舟，吹响爱恋的竹箫，在这渺茫的江河之上，将你寻觅。终是不见你的身影。我想除了你，世人都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个痴情人的曲调：一开始这曲是那样的欢快活泼，可是慢慢地、慢慢地，它转向哀婉凄清，如泣如诉是我的心在黯然神伤，伤悲的是我到底何时能将你遇见、到底何时才能与你执手相看——我心心念念、如嗔如痴爱恋着的你，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佳人？这千百年来，我经得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孤独盼望，受得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日夜思念，却为什么始终换不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相遇之喜。

你是否也如此这般地将我寻找？

两千多年了，岁月悠悠情悠悠，我心依旧，依旧将你爱恋，依旧将你追寻。我坚信你在，就在我的近处或远处；我坚信你如昔面若桃花，颜如舜英。因此，为你，我不敢银丝白发；为你，我不敢容颜衰老。我上下求索，日夜寻找，早已经习惯了在对你的寻找中一年年一日日地度春秋年岁，千年万载，千秋万代，不绝不衰。好像，你就在我身畔，与我言笑。

《蒹葭》这首诗浪漫空灵，表达的是一种对佳人不舍追求的艰难和求而不得的缥缈凄迷。诗中主人公为了自己爱恋的那个人时而逆流而上时而顺流而下，不懈地将其追寻，可是不管怎样反反复复、寻寻觅觅，而那个人就如那镜中像，水中月，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得。如《蒹葭》这般的诗意诗境，西方浪漫主义概括其为“企慕情境”，也即表达的是“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永远不能到达的境界。”（陈文忠语）《诗经》中除了《蒹葭》，《汉广》也是“企慕情境”的好篇佳作。

《汉广》原诗：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广》译文：

南方有高大的乔木，可惜不能倚靠着歇息。汉水有位出游的女子，想要将她追求却得不到。汉水无边无垠多宽广，难以游泳渡过去。江水滚滚又漫长，难以乘筏渡过去。

草木杂乱繁多一丛丛，砍下荆条做马料。那个女子若嫁我，喂饱马儿心欢畅。汉水无边无垠多宽广，难以游泳渡过去。江水滚滚又漫长，难以乘筏渡过去。

草木杂乱繁多一丛丛，割下蒌蒿做马料。那个女子若嫁我，喂饱马儿心欢畅。汉水无边无垠多宽广，难以游泳渡过去。江水滚滚又漫长，难以乘筏渡过去。

全诗可分为两部分。第一章为独立的一部分，是现实的写照：樵夫在汉水畔辛苦砍柴的时候看见对岸有一位游玩的女子，于是希望渡过汉水去一睹芳容并将她追求，可是奈何这江水浩浩汤汤用各种办法都难以渡越。虽然你只给了我一个模糊的背影，正是这一抹若即若离的倩影于无形无意中侵占了我整个的心，于是我为你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孤衾难眠。第二三章叠咏复沓为第二部分，是美好的幻境和难以逾越的现实：樵夫在杂乱的草木中砍下荆条和蒌蒿，因为这两种草木可以做马料，趁早准备好，万一哪天游女要嫁过来，好喂饱马儿驾车相迎，可是眼前的江水滚滚不息，如何渡越？这真是哀自水生，悲从中来。纵观全诗，希望满满最终还得以失望收场，再美好的幻想最终还是破灭，不得以实现，叫人情何以堪！

“我住长江头，君主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汉广》比《蒹葭》少了浪漫象征的意味，内容更为具体，写的是一位樵夫对一名游女的追求，但同样是求而不得。

明知不可得而求之，为什么还要苦苦地追求？为的不仅仅是那份爱恋之情，更多的是那爱恋所带来的美酒佳酿般的甘甜，就像小时候种在心里的一颗梦，无论结果如何，都为她苦苦求索，不畏艰难和困苦。只因是心之所向、心之所往，便不忍辜负。

闭目。我看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看见“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我看见痴情的人依旧痴情，追求的人依旧追求！

心中永远有方净土，留给求而不得的你。

突然，一首越女打浆歌在时光空谷中悠悠地唱响，由远而近，由迷糊渐清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万里江河，烟波迷津。往事消逝，伊人远矣。独留一丝余音，翻越时空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