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在网吧写作文的男孩。
男孩身穿校服,眉头紧锁,电脑屏幕上打开着QQ音乐的界面。他蜷缩在桌椅里,钢笔在右手五指间左右转动,目光聚焦在瘫在腿上的笔记本上。
我提着啤酒瓶,经过他身旁时仰头猛灌了一口酒,眼角余光瞥见他笔记本上写的唯一一行字“寻,春姑娘”。
我不以为然地收回目光。脚下却一个踉跄,一跤向男孩跌过去,碰倒了他的笔记本和笔。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站起来,躬身跟我不住地道歉,我心想你倒什么歉,要道歉也是我道歉啊,想着就弯下腰,嘟嘟囔囔地也说,“对不起对不起。”
意识渐渐模糊,我顺势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拖着我的身体,不一会便触到一股柔软,我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过久,我睁开眼睛,入眼是网吧前台的假树,我的右手仍提着啤酒瓶,突然胃里一阵翻滚,我不顾一切地冲向洗手间,吐了十分钟才出来。
洗手间出来拐角就是吧台,网管对我这样的窘状早已见怪不怪,见我走近,只微微点头。
我凑过去,十块钱裹着身份证递过去,“包夜。”
我朝吧台前的沙发上望去,见有一个人形的凹状轮廓,显然是我刚才躺过得,我问道:“刚才是谁把我弄到这的?”
“呐,那边的高中生。”网管将身份证还给我,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我顺着网管的目光看过去,见一排穿着校服的学生,随即问道:“哪一个?”
“第二排最左边那个。”
我走过去,自右向左一一看过去,一排电脑全部在玩英雄联盟,这么复古的游戏,呦呵,技术还不赖。
想起高中时和死党翻墙出来也是这般跑到网吧玩游戏,不禁一阵恍惚。
最左边的男孩却没有在玩游戏,而是用QQ音乐在听歌,跑到网吧听歌?我心中一阵痛心疾首,斜眼瞧了下他的歌单,全是五月天,心想小伙子欣赏水平可以的。
男孩面前的键盘前摊开着一个笔记本,他头戴耳机,埋着头奋笔疾书,我饶有兴趣地站在他身后,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成了一篇作文。
等他写完,才抬起头,我方始见到他的模样,见他觉得实在是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一样,心中暗暗地吐槽:难道全世界的高中都长一个样吗?都剪这样同一个发型,同一种穿衣风格,特别是这种眼神?
男孩惊喜地说:“叔叔,你醒了。”
叔叔?我特么……
我愤怒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笔记本,迅速地扫视了一眼他写的作文,口中啧啧道:“这写都什么破玩意?”
男孩说:“这是参加作文比赛的。”
我说:“啥玩意儿?就这,参加比赛?”语气中的不屑表露无疑,我一边暗暗得意,一边偷偷看他,心想少年叔叔两个字可不是可以乱叫的。
男孩口中“哦”地一声,渐渐地低下了头,看起来失落极了,我于心不忍,正打算安慰几句,男孩已经抬起头,说:“没关系,我改改,一次不行,可以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可以第三次嘛。”
眼睛里兀自发光,像是有星辰大海。
我笑了,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的一个地方说:“其实你写得很不错,只是这个地方或许可以改一改。”
清晨我从网吧门口出来,望着东边初生的太阳,昨晚竟然没有再喝醉,而是陪一个小屁孩改了一个晚上的作文,我想,真神奇。
2
又是一夜宿醉。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满是胡渣的下巴,厚厚的黑眼圈,杂乱的头发和发黄的牙齿。
胡乱擦了把脸,就僵直地砸到了床上,新买的手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母亲打来电话,我顺手接了。
“喂!”瓮声瓮气地。
母亲的语气显得小心翼翼。“有出去找工作吗?你现在在哪啊?还有没有钱啊?”
我不耐烦起来,将手机丢得远远的,把头埋在了枕头底下。
过了不知多久,又响起老年机那独有的震耳欲聋的铃声。
“没找。在家。有钱。还有,死不了。”我一口气说完,正准备挂,这次非关机不可。
手机哪头传来一阵怒吼,我醒了三分,小心地问:“爸?”
父亲不像母亲那么随和,开门见山地给我一阵骂:“你还要躺多久?工作不工作不去找,天天就在家喝酒睡觉,晚上去网吧通宵,前天晚上喝酒还把手机喝掉了,出息了……”
父亲尚自大发雷霆,我将手机离耳朵远了几分,心中想的却是,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掉了?
父亲说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挂电话,我于心有愧,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找个工作试试?突然头脑一阵眩晕,又飘飘然地摔回床上。
“不管了,睡醒再说。”我想。
3
再见到男孩是在一周后,父亲打电话来的第四天。
这四天里,我半醉半醒,也曾怀着找工作的想法向一些公司投出简历,一共接到三个面试邀请。
我走到面试的公司楼下后,想起上一份工作受到的欺辱,心里害怕起来,心想要不算了,去下一家吧。
来回辗转了三次,三次都没有去面试。
从第三家公司出来,正巧在那家我经常去的网吧附近路口,我轻车熟路地摸向网吧大门。
男孩正襟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不像要上网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不时地低头看看,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走进门内,正巧撞见他将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他看见我,更高兴了,跑着向我过来。
“我我我我……”半天说不连贯一句话。
男孩又“我”了半天,双手不住地挥舞着,我拿过他手里的报纸,他住声了,一脸期盼地看着我。
目光在报纸上一一扫过,在右下角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些前几天我们一起讨论的文字。
我将报纸还给他,问:“得奖了?”
他摇摇头。
我说:“没得奖还这么高兴,没出息。”
身份证拿给网管。
男孩在我身后说:“虽然没有拿奖,可是被选进校报了呀,学校还发稿费了呢,整整五十块哦。”
我眼前一亮,将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男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说:“难道你不应该请客?”
男孩恍然大悟,掏出五十块钱给我,我拿着钱,又晃了晃。
男孩说:“我没钱了。”
我说:“你的身份证。”
男孩掏出身份证,网管办理入网后我拿了身份证往最里面的角落里走。
男孩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我们班主任说了,很鼓励我多多向校报投稿,我寻思着是不是应该趁热打铁多写写,说不定又入选了呢。”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嗯嗯,加油,哟看好你哦。”
“真的吗?”男孩突然窜到我前面,目光灼灼地地看着我。
我顺势拉过一张椅子,开机,输入证件号,上英雄联盟,戴上耳机,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嗯,写吧。”
八连跪之后男孩已经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我接过来,心烦意乱之下胡乱翻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虽只匆匆一撇,发现男孩的字写得端端正正,却又不古板,落笔和收尾都很漂亮。
我不禁一阵苦笑,自己已多年未提笔写字,也只能纸上谈兵了。
男孩伸手卡住一页,说:“这是我写的,我决定投投看。”
写的是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也梦想
仗剑走天涯
但,佩剑
过不了安检
我的梦想暂时被拦下
可我总会长大
我的剑啊
你别发芽
——陈小呆《少年与剑》
我嘴角抽搐,说:“少年,你叫陈小呆?”
他说:“笔名,笔名。”
我说:“这就是你的……诗?”
他说:“拙作,拙作。”
我站起来,在网吧里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拉起陈小呆就往外走。
我心想:“已经在他面前英雄联盟八连跪了,怎么也得从其它地方找回点面子,还好还好,高中的时候也没少写这些看不懂的诗,假装名师指点一下还是忽悠得过去的。”
我们用上网剩下的钱在楼下买了份关东煮,又回到网吧,无人的角落里,两个人对这首诗改了又改。
改了将近三个小时,我兀自对着笔记本发呆,只觉得“陈小呆”这三个字好眼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突然间心思流转,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在课堂上写的诗。
陈小呆将最终改好的那版誊写了一遍,递给我瞧。我忽然一把扯过,撕拉一下给撕成两半,接着两三下揉成了碎片丢进了垃圾桶。
我说:“不要改,诗歌不要改,诗歌从脑海里生成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最完美的了。”
4
“我很想你。”
这句话耗尽了我身体了所有的力气,我贴着墙壁滑到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手机从手指间落到地上,通话记录只持续了两秒,在接通的那一瞬间就挂掉了。
持续了八年的恋情在43天之前宣告结束,女朋友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彻底地把我从生活中抹掉。
我变得郁郁寡欢,魂不守舍,整夜失眠导致了工作上的重大失误,不仅被辞退,还被当众羞辱。
那以后我开始每天买醉,流连在网吧。
换了新号码后给女朋友打电话,但无一不是在被听出声音后给立马挂断。
我提着酒瓶子出了门。
午夜一点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梧桐树沉默地排列在道旁。
道路尽头是一座花园,台阶前有一个人。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哭着。
我走过去,把手放到陈小呆的头上。
我说:“你知道吗,我很没出息的,失恋又失业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每天只知道自暴自弃。”
陈小呆止住哭声,抬起头,他说:“我……我没考上。”
我说:“我当年也没考上啊。”
陈小呆哭了:“所以你才混得这么差啊呜呜呜。”
我说:“我俩约定吧,从今天开始,一起努力,不管考没考上,不管失没失业,一起加油好吗?”
陈小呆点点头,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说:“才不要输给怪大叔呢。”
5
那夜过后,我就再没有见到陈小呆。
春节回家,在书箱里翻出了高中时候的东西,一个大大的木箱,箱子里只有一个笔记本。
我把笔记本摊开在阳光下,一页一页地读这些少年时期写的文字,心里想的是我陈九当年怎么会取一个这么呆的笔名。
翻到最后一页,掉出一张照片。
蓦然间,陈小呆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说:“好久不见。”
陈小呆说:“好久不见。”
我说:“我突然想给十年前的自己写一封信。”
陈小呆笑了,说:“你说巧不巧,我也想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
陈小呆说:“我要十年后的自己永远坚强,永远勇敢,勇往直前。”
我说:“我希望十年前的自己永远可爱,永远倔强,勇往直前。”
写在最后:高中的时候,我的确有在网吧写过作文的经历,参加过一个作文比赛,名字也叫《寻,春姑娘》,但是没有获奖,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来自校报,50块钱,前后桌吃了两天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