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之间的隙罅,有时正因暗示,试探而生。有些事,某个时候不挑明,就没有机会挑明了;有些话,某个时候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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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1</big></big>
很多时候,我们从这座城,逃到那座城,为的只是一份情感缺失后的感情寄托,心灵慰藉。
2009年的一个傍晚,我在出租车上捡到一只手机,纯白外壳,玲珑精致。
我猜想,它的主人是个靓妹。
很多时候,猜想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我脑补出一幅邂逅的情景——交还手机,我和靓妹互留电话。接着,我们约会……
电话铃响,打断臆想。
“你捡到我手机了?”电话里,一个杀猪匠般粗犷的男低音。
想象被现实猛然撕裂,犹如动车脱轨。
我愣了愣说:“是。”
“约个地方。”杀猪匠说:“还我。”
他的口气像是在说:“约个地方,单挑”。
我们在市中心广场,一座华灯熠烁的商厦前晤面。
见其真人,我有点儿晕:他粗壮如柱的手指,是如何按动手机精致的拨号键的?
在我看来,其难度不亚于让一个相扑运动员悬空走钢丝。
据说,人类有一种心理,叫“补偿心理”。具体而言,就是胖子偏爱紧身衣,脚瘦反穿大头鞋,杀猪匠专玩袖珍机。
这杀猪匠,其实没杀过猪,他是一个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其父做丧葬用品起家,后搞食品加工,涉足房地产,最终发展为集团公司。
于父冀望子承父业,奈何事与愿违。
父叫子从商,子偏爱习文。
于胖子首度撰文,是为于氏集团丧葬系列用品创作的一条广告语——松鹤牌骨灰盒,百年好盒。
思路之奇葩,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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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2</big></big>
于胖子孤身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寻找女友林慧。
“手机里有她号码。”于胖子说:“所以,我必须拿回来。”
其实,那是一个永远打不通的号码。
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里都传出一个女声: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这声音于胖子听了一个月。
一个月前,在厦门一家酒楼里,林慧向于胖子求婚。
男人向女人求婚,司空见惯;女人向男人求婚,反转雷剧。
那天,他们是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
也许是受婚礼气氛的感染,也许是受到新人营造出的幸福场景刺激,林慧竟然单腿下跪,向于胖子求婚。
在场人等,噤若寒蝉。
于胖子除了惊愕,更觉恐慌。
整个大学期间,他们都在恋爱,无惊无险,无波无澜,从未提及婚姻。林慧的举动太过突兀,没有半点征兆,于胖子措手不及。
于胖子木在那里,呼吸急促。
“娶我好吗?”林慧又说了一遍。
所有人,聚焦期待于胖子的回应。
面对这种境况,有多项选择——譬如直接抱起对方,一走了之,留给观者无限遐想。
然而,于胖子天才般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们家也不算多有钱。”
满场唏嘘。
林慧无泪,脸上浮出深刻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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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3</big></big>
那天以后,于胖子再也没见过林慧。
林慧像吐出的烟雾一样,倏然消失在空气中。
大四毕业生们在打点行装,准备各奔东西,自此各安天涯时,林慧已先行了一步。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连同寝室的闺蜜都不知道。
于胖子擒住闺蜜,扳正双肩,猛烈摇晃:“告诉我,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闺蜜被晃得脑波荡漾。
在身体即将散架的前一刻,闺蜜眩晕道:“她应该回老家了。”
这句话,让于胖子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他要告诉林慧,婚礼那天,自己纯属脑子短路。
他很在乎她,他要向她求婚。
于胖子乘机而来,出机场,上出租车,下出租车,把手机落在了车上。
城市很大,城市也很小。
大到要寻找一个人,形同大海捞针;小到想躲开一个人,却偏偏不期而遇。
我问于胖子,既没住址,又没电话,怎么找到林慧?况且,林慧真的回来了么?
存疑。
而林慧闺蜜的一句晕话,成了于胖子的救命稻草。
他坚信,林慧就在这座城市里,不会去往另外任何一个地方。
在一起的时候,林慧常常向于胖子讲述自己生长的这座城市。
不厌其烦。
言谈间,满满的自豪、眷恋与炫耀——这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气候温润,遍地美食,景色如画。
4年,8个假期,于胖子竟然没和林慧一起来过。
这让我十分不解。
于胖子说,我们根本就没谈到过未来。
接着,他又说,你不懂大学里的恋情。很多恋人,毕业就分手。他们不愿去往对方生长的城市。怕分开后,太多记忆,抹不去。
“可她最后看我那一眼,让我心动过速。”于胖子猛饮一口酒,说:“这辈子都没法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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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4</big></big>
于胖子决定张贴寻人启事。
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要将林慧从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捞出来。
他总是提起林慧的那一眼。
绝望、羞愤、悲伤,痛楚。
我说,这几种眼神一起使,难度系数爆表。
于胖子急了,抬手要抽我。
人一辈子,会遗忘很多东西,刻骨铭心的却是一些琐碎小动作,比如一个眼神,一次挥别,一回咬牙。
林慧,女,20岁,于某年某日离校出走,出走时,上身穿白色体恤衫,下身穿蓝布碎花短裙,如有知情者请与其男友联系,必有重酬。(付照片)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描述。
于胖子杀了我的心都有。
接着,于胖子再次显示出他的广告天赋。
他说,不贴照片,我画素描像,附上一句话:世界这么大,而我在等你。
创意可贵,可素描像能画得和真人一样么?
令我惊异,于胖子的素描绘画,功力非凡,与照片上的林慧毫无差别。
“太牛叉了。”我赞,“做好一张,大量复印。”
“不。”于胖子说:“一张一张地画,一张一张地贴,才真心。”
我彻底被这胖子征服了。
这是一个容貌似屠夫,双拳赛铜锤,内心细如丝,且才华横溢的胖子。
我帮胖子租了套房。
除了吃喝拉撒,胖子终日蜗在房间里绘画。其走火入魔地疯狂与执着,是我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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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5</big></big>
一张张素描版寻人启事,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
有些被风刮走,有些被小广告覆盖,有些被市容环卫工收走,有些被擤完鼻涕找不到纸擦的人撕走。
还有些,被孩童信手涂鸦。他们在林慧五官清秀的脸上,添上一架漫画般的眼镜,两撇上翘的胡子,几颗带须的黑痣。
于胖子不怒不恼,继续绘画,一张接一张。以填补、更换那些被撕毁的,蹂躏的,污秽的寻人启事。
三个月过去,没有林慧的消息。
她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那么不留一点余地。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对于胖子说。
“什么意思?”于胖子不解。
“到处乱贴,效果并不理想。”我说:“不如找个人群密集的地方,逢人就发。”
“像散发广告单那样?”
“总比贴在电线杆,广告栏上有效。”我点头说。
“流动传播,倒也靠谱。”于胖子兴奋道。
于胖子选择了市内一处名胜景区,灰墙青砖,石板小巷,老式四合院,一派清代古韵。
林慧不止一次提及此处。
于胖子想,或许,在这里就能邂逅林慧。
既然她生活在这座城市,某一天,她笃定还会来到这里。
于是,守株待兔。
结果不见兔影,只见游客来来往往。
一天又一天,于胖子从寻人启事派送员,转型成为一名街头画师——在景区摆摊设点,为游客画素描肖像。
画一幅素描肖像,附赠一张寻人启事。并动情相告:若知我爱人下落,与我联系。
收费低,技艺精,且动情,于胖子生意兴隆。
于胖子就这样沦落成了一名流浪艺人。起因是,寻找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生于此城,长于此城。不管她如今身在何处,总有其亲友,亲友的亲友有意或无意看到寻人启事。
然而,一年过去,依然没有林慧的任何信息。
于胖子白天摆摊,夜晚出行,穿梭于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
风雨无阻。
他对这座城市已然了如指掌。
他像一个敬业的侦探,努力搜寻“爱情逃犯”林慧。
他不相信,她会永远逃离出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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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6</big></big>
恋爱中,无论哪方逃离,皆因过度恐惧、伤心、绝望所致。
当对方选择逃离,你去找寻,去追踪,最终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她或者他,想躲开的不是某座城市,某个地方,而是你本人。
就算找到又怎样?她或者他,还会继续闪躲,继续逃离。除非,她或者他的心选择回归。
遗憾的是,这种几率非常之小,小到几乎不存在。
于胖子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但他相信水滴石穿,情撼苍天,只要能找到林慧,他会与之死磕。
可惜,找不到。
这是比伤心更伤心的事。于胖子说。
于胖子陷入伤心的情绪中,事情却有了转机。
厦门同学来电说:林慧下周结婚。婚礼地点,就在那家熟悉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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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7</big></big>
我和于胖子在机场拥别。
“兄弟。”我抱着他,犹如怀抱一棵粗壮梧桐,“此去务必珍重,凡事不可强求。”
“放心兄弟。”于胖子口气坚定:“我不会强迫她。但起码我要争取一次,死也死个明白,死也死个心安,死也死个无怨无悔。”
“我说你别死啊死的,得安全着陆。”
换了登机牌,我们走向安检区,一路沉默,谁都没再说话。
我看着于胖子宽厚、浑圆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忽然有些伤感。
胖子一去再无消息。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挽回林慧。
是否如爱情电影中滥俗的情节——婚礼现场,就在新郎要为新娘林慧戴上戒指的一刹那,于胖子十分霸气地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将身着白色婚纱的林慧一把拉走。
其气势撼动全场。
新郎傻在台上,惶惑茫然。
而林慧,没有半点挣扎、推却。
她任由他带走自己,仿佛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如此戏剧性的场面,在现实中是否曾有发生,又上演过几回?
不管怎样,我很希望于胖子能上演一把。
但我知道,他没这么干,即便干了也没成功。
否则,他会很兴奋地打来电话报喜:“兄弟,哥很牛叉!”
可是,报丧的电话也没有。
这个死胖子。
临近过年,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写字。
窗外,鞭炮声零零星星。
有人敲门,我去开。
于胖子站在门外,圆脸如昔,笑意盈盈。
我知道,他最终没能挽回林慧。但我没想到,他还会再来这座城市。
按常理,即便林慧拒绝了他,他也会留在厦门。起码,他还和林慧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片天空下。
这多少算是一种安慰。
其实不然。
于胖子说,林慧求婚被拒后,确实回了老家。但很快,她又飞回厦门。
她在厦门生活4年,一物一景,断难忘怀。
当然,还有人,还有情。
4年恋情如溪,舒缓、清澈、平俗。而经年累月的细碎,往往比波澜起伏的激情,更入骨髓。
她选择回到厦门,她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结婚,生子。
她嫁给了暗恋她多年的师哥。
婚礼前夕,林慧和于胖子彻夜长谈。
林慧说:我不是看中你的家业,不是为了留在厦门找个靠山。
于胖子说:我知道。
林慧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
于胖子说:我知道。
林慧说:你什么都知道。
于胖子说:我当时脑子抽风,冒蠢话。
林慧问:4年里,你想过娶我么?
于胖子沉默。
片刻,林慧说:我想过,想过嫁你。
于胖子说,可你从没提起过,突然那么生猛。
林慧说:我给过你很多暗示,试探过你无数次。你一回都没读懂。
于胖子无言以对。
恋人之间的隙罅,有时正因暗示,试探而生。有些事,某个时候不挑明,就没有机会挑明了;有些话,某个时候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说了。
于胖子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林慧说:谁都没有过错,只是彼此错过。
无法挽回。
于胖子送给林慧的一份新婚礼物——一张画有林慧素描头像的寻人启事。
那只是,他亲手绘制的几千份寻人启事中的一张而已。
于胖子没有留在厦门。
他说,那是一座伤心之城。
他选择逃离。
他想生活在林慧从小生长的城市,终老。
我断定,在林慧心里,永远也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于胖子的。
她选择逃离厦门,又选择回到厦门。割舍不去的,是过去那些匆匆时光。
很多时候,我们从这座城,逃到那座城,为的只是一份情感缺失后的感情寄托,心灵慰藉。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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