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简谱
母亲:李老太
女儿:李小枝、李小花
儿子:
老大李孝仁
老二李孝义
老三李孝礼
老四李孝国
老五李孝财,媳妇张凤英,儿子双福
老六李孝广
老七李孝进
文|前车知践(原名:声波大银)
“……哎我的妈呀!!!”看到穿戴整齐挂在西屋门框上的婆婆,张凤英一个屁墩儿窝在水缸旁,手脚发软,愣是起不了身。
“你还知道喊一声‘妈’……” 我仔细端详了一眼李老太,长满寿斑的脸颊因为没了气息出入显得格外平静,倒是伸出的半截舌头搭配着灰白色的上嘴唇,真的成了一副鬼脸,论谁看到也要跟她儿媳妇一样吓得半死。
老太太黑鞋白袜裹着的一双小脚,静静悬在门槛上方,不远处散落着一根板凳和一地碎玻璃。时钟指向五点半,平日里张凤英回来做饭的时间到了。
我悄悄溜出堂屋门口,西屋窗台下那条见人就叫的大黑狗,这会儿趴在墙根一动不动。
过了一刻钟,里面响起张凤英颤抖的声音“双福儿,快和你爸来家...呜呜呜...别打了…快…吓死我了……”
李小花的嗓门儿
十九岁的李双福和四十五岁的李孝财,急忙从麻将桌退下往家里赶去,四十八岁的李小花紧跟这爷俩儿后头,还没等迈进院门,那条大狗就呼啦啦窜起,哧拉着口水,叫个不停。
“凤英,你咋趴地上了?”李孝财刚要去搀起张凤英,只听后面一声哀嚎“我的亲妈诶~~~~” 李小花随即背过气了。
“二姐!…妈!这怎么了?”
本就剩半条魂儿的张凤英骂着丈夫“李孝财你个臭倒霉的,脑子抽风了吗?喊你二姐来干嘛?还嫌不够乱吗?!快把我扶起来!”
李孝财和儿子手忙脚乱地把张凤英和李小花都搬到东屋炕上,回过头对着挂在西屋门框下的李老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呜~~~~~”嗓子里嘶拉出一声长啸,李小花从炕上坐了起来“我~的~妈~诶~……老五,你爷俩儿还杵在那干啥?把妈放下来啊!我的妈诶!”
一个小时以后,屯子东头的李孝仁、隔壁屯儿的李孝义、李小枝陆续赶来,双福在堂屋门口叼着烟搓着手,呵斥着大狗闭嘴“大大,二大,大姑,来了啊…”
李小枝扑通一下子跪在炕沿旁,对着炕上一动不动的李老太放声大哭,李孝仁站在那里抹着眼睛,本已平复心情的李小花这时候又冲过来抱住她大姐,两人拉开嗓子一高一低带着特有的韵律嚎了起来,这韵律等于向屯子里告知这家有人去世了。
李家老二孝义这时候站在西屋门槛处望了一眼老妈,转头把老五孝财拉出屋,和双福三人围成一小圈,一人递了一根玉溪烟,低声说着什么。
李孝仁扶起躺在地上半天的那条板凳——之前谁都不敢碰它,把两个妹妹按在那儿,让她们冷静一会儿,自己也出了屋“我去找老刘大哥,商量一下咱妈后事。”
“大哥,你糊涂啊!事儿还没弄清!找外人来干啥?”李小花噌的一下,跟着冲了出来,示意门口的二哥拉住老大。
“是啊,老大,老太太可不是老死的!是他妈上吊死的,上吊啊!她都一年多没下炕了,好端端的,为啥要这么费事把自个儿勒死,她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我的妈哟,可怜的老妈诶~”李小花一拍大腿,坐在门口又开了嗓儿。那四个男人站在一旁都不作声,大狗叫得更凶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挣断那铁链子。
西屋里,大女儿李小枝摸着老妈脖子上一圈快要发紫的瘀青痕迹,低声抽泣着。
炕头儿墙上黄褐色的一道道涂抹痕迹正在变淡,那是我的得意之作,这一圈人竟没一个发现它,这让我觉得有点扫兴。
老五媳妇儿张凤英大被蒙头,这一晚就没从那东屋出来过。
李孝义的巴掌
“好了,二姐,咱进屋吧,坐院子里哭,成什么样子!”大概是想起来自己才是这儿的主人,半天没说话的李孝财,大声嘟囔着,和儿子双福把李小花拽起来搀进屋里。
老大、老二看了对方一眼,也进了屋,吩咐双福去院门口关了大门,然后让他去西屋陪着他大姑李小枝。本是叫李小花也过去,她不从,硬要跟着一起进到东屋,大伙各自坐下,沉默不语。
“老大,妈走了,你就是一家之长,你说说这事,接下来怎么处理!”李孝义率先开口,同时往炕上瞟了一眼,张凤英还是躺在那儿没动,好像死的是她。
“处理什么,我就说赶紧找老刘大哥,问下出殡的事儿,看下能不能雇吹手……”
“雇什么吹手!老太太这种死法能算喜丧吗?还吹吹打打……多余去问!”李孝义不耐烦地打断大哥的话。
“是啊,咱妈也太可怜了,这事必须得说道说道清楚,老五两口子,妈是在你们这儿,你们得有个交代!”李小花适时插一句嘴。
“小花,你住嘴,别闹!”老大呵斥道。
“我凭什么住嘴,你孝字辈儿的哥几个不给妈做主,还不让我这个女儿说话了?上吊的可是我妈,我亲妈,不是旁人!老人说‘七狼八虎’一点不假,咱妈养你们七个儿子倒享什么福了?临了的,竟是这么死的,都没法跟爹合坟了,养这些儿子倒有什么用?!”李小花越说越气,悲从中来,声音不自觉又高了起来,双福闻着声音推门进来,递给姑姑一条毛巾给她擦眼泪,随后倚在门框那,静静听着长辈们议事。
“老五,我跟你讲,这事你必须要说清楚,当初说好的在老大、我、你和大姐咱四家轮流着照顾老太太,每家一个月,其余四家每年出三百块钱,后来老太太瘫了不爱动弹,就说放在你家,钱嘛,除了老七这个光棍,其余七家都是照给,一年两千多也是够老太太吃喝的了,现在搞成这样,说明什么?还不是在你这受了委屈!”老二继续开腔。
“李孝义,你放屁!”张凤英掀开被子,终于活了过来“李老五,你哑巴了啊?就让别人在咱家胡咧咧,你倒是放个屁啊,你妈在咱家受什么委屈了?啊?是没吃的了还是没穿的了?还是谁打她了?还七家每月都照给钱?!老六今年给过几回?老三呢?自从搬到黑龙江去了就是断断续续的。再说你李老二,呆在村里的哥几个数你家最有钱,你一年拿个三百块钱就当尽孝了?这年头三百块钱好干啥?不够你打麻将几把输的!这时候显出你孝顺了,早干啥去了?这么稀罕你妈,当初怎么不留在你家里养着!”
李孝义被张凤英这一串连珠炮打个措手不及,正寻思着怎么还嘴。
那边李小花接上了“老五家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当初也是你们两口子同意了才把老太太放在你们家,之前轮到我们几家,该你们出钱时,你们也总是吞吞吐吐的,大家是体谅你们困难,还得给双福攒钱娶媳妇儿,最后这才决定老太太就放在你们家,姊妹伙儿一家三百不多,可也不算少了,妈能花多少?也就给她一天三顿饭,洗洗衣裳,怎么就至于弄成这样?你倒说说看,啊,老五?”
李孝财闷在衣柜旁抽着烟,并不搭二姐的话。
“二姐,按理说你这嫁出去的姑娘就不该在这说三道四了,你说得倒轻巧,姊妹伙儿养老人顺便贴扶我们家了是吧?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们家占了什么便宜!钱都在老太太手里把着的,我和老五可没花她一分,倒是有人三天两头来抠搜,一会打麻将钱不够了,一会买拖拉机买脱谷机周转借点,借了你倒是还呐,还真是越有(钱)越抠(门),爸那点军烈抚恤金都快抠干净了吧!”
“张凤英,你这臭老娘们儿,别在那胡说八道!”老二有点急了眼。
“我胡说八道,你不心虚,你急什么眼?!你以为悄儿默声的顺走老太太钱,别个就不知道了?这下好了,你妈死了,你倒不用还了...”
张凤英还没说完,李孝义一个箭步冲上去,“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大耳光“艹你妈的,我妈死了你最高兴是吧!”
其余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艹你妈,李老二,你可真行,在你弟家打你弟媳妇儿...”
“艹什么艹,你是被艹的!再骂一句我妈看我扇不死你,你怎么待我妈的,这屯子里外谁不知道吗?”
“都住嘴!”老大站起来,一把推开李孝义。
“老二,你干啥?这可是在我家!”李孝财扔掉烟头,难得吼了一嗓子。
“哎呀,老五,长本事了,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连你一起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媳妇是你的,妈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得了吧你,出..出去!”李孝财示意儿子打开门,双福木在那,没敢动。
李孝义一把挣开大哥的胳膊“我告诉你们,我这就给老七打电话,喊他明天回来,他回来之前,妈不能火化!”摔开门,他迈进西屋敞开哭腔“妈呀,你等等,我这就喊老七回来给你做主啊!”
五分钟后,李孝义踏出堂屋,骂了句“驴艹的,老李家人还没死绝呢?给我等着!”
“老二!”李孝仁追了出去,李小花看了张凤英一眼,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浮在脸上,下一秒便恢复肃穆,去搂着大姐喃喃自语道“可怜的老妈诶......”
待人都出屋了,张凤英一头拱到被子里也哭开了“李老五啊,你真是个窝囊废,就看着你媳妇儿被人打.....我也不活了.....双福儿啊,快去告诉你姥爷舅舅们,老李家合起伙来欺负人....”
那爷俩一声不吭,一人各自点了一根烟,商量好了似的一样默契。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谁都没发现我。
李孝进的名头儿
李孝财一夜没合眼,李小枝、李小花姐妹两把老太太全身擦洗了一遍,把那身衣服又给她套上了。
“姐,你瞅瞅,咱妈这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这衣服不就那年她让你赶集做的那一套吗?妈那时就说了,要拿来做寿衣。”
“嗯,是啊,老太太干净利索一辈子,临走也是体面人。双福说了,昨天下午他出门打麻将前,妈让他端了两盆水放到炕上,她自己在屋里擦过身子了,你看这水都不浑……花儿,我怎么总觉得这屋里臭烘烘的一股子味道,你们都没闻到吗?”
“是尿龛子味儿吧,姐,老四回来了。”
李孝财推开堂屋门,只见一辆大众小轿车开进院子,副驾驶位置坐着李孝仁,开车的是一个气质周正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干部夹克,头发梳得丝丝不乱——正是屯子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李家老四李孝国,县教育局局长。
“四哥、老六” 李孝财迎了几步。
“老五,二姐呢?” 李孝国低头整理着公文包,看都没看李孝财,先问到了李小花。
“妈屋里呢”李孝财让出路来,跟老六孝广走在后面搭话儿“啥时回来的?”
“昨晚赶飞机回来的,四哥出的钱,说是家里人必须都在”李孝广常年在外打工,是个话不多的人。
迈进西屋,应了两个姐姐的招呼,李孝国放下包,捋了捋衣襟,跪在炕沿下,面朝李老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李孝广见状赶紧也跟在他屁股后面照做。
那两姐妹随即又开始呜呜哭起来。
“双福儿,赶紧拿条毛巾,给你四大和六叔掸掸灰。”李孝财吩咐着,顺手把李孝国扶起来。
李孝国摘下眼镜,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使劲揉着眼睛。
“四哥,东屋坐去,这里有点味儿。”
“不用了老五,咱就在妈这屋吧,双福,去搬两条板凳过来,把你妈也喊过来。我有话说。”
堂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张凤英洗漱完后,拿了根塑料凳进来,本打算靠门口坐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又走个对角线,到西屋最角落那儿,瞪了窝在那的丈夫一眼,李孝财挪了一下,让她坐下。
“四哥来了啊。”
“嗯,凤英来了,人就算齐了,二哥去老刘大哥家商量出殡的事去了,该说的我早上在大哥家跟他也简单说了下,三哥说是明天过来,老七呢,票我给他订了,今天下午的飞机,晚上能到。”
“哦,那挺快啊,妈最疼孝进了,他是得早点回来看妈一眼。”李小花挨着李孝国旁边,她只比李孝国大三个小时,姐弟两是一对双棒儿。
李小花说完这句话,又专门看了一眼老五两口子,只见那两人表情木然,好像没在听。
“那我就开始说了啊,大哥。”李孝国询问了一下李孝仁,打开公文包拿出几张纸。
“首先一条,咱妈的事情,不许再说了,她就是老死的。”
“嗯?”
“别‘嗯’了,姐。听我说完。”
“事已至此,咱妈走都走了。别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让别人笑话。咱妈这几年过得怎样,姊妹伙儿都清楚,眼睛都别老盯着旁人后脖颈的灰,自从妈瘫在炕上,谁拉回家照顾也难免周全,这事也怪我,当初应该坚持让妈住到县里,哪怕是养老院,哪怕被人笑话,好歹也能多活几年。”
“老四,这怎么怪得了你,你这一年到头出钱出力,住院吃药什么的费用大半都是你付的。妈不去县里那也是她自己住不惯,怨不得你。”除了李小花,别人都不作声。
“姐,妈也是自己把自己挂在门框上的,怨不得别人。但这就是在打我们的脸!家有七子,个个以孝为名,老妈却落得个上吊的下场,怎么说这都是咱老李家的耻辱。孝顺?狗都笑出屁来了!”李孝国停顿了一下,又抹起了眼泪。
“所以这事不准再提了,谁提我跟谁翻脸。妈一走,以后这屯子我基本不怎么回来了,咱姊妹伙儿情谊要是在,过年过节该走动的走动,不想走动的,就各家过好自个儿的日子。这是其一。”
“第二件事,是给妈出殡送葬的事情,早上在大哥那儿简单打了个草稿,我念来听听,谁有想法可以说出来。吹手必须得雇,不然像什么话。办酒席得一万五、吹吹打打五千、经幡纸活儿七八千、山上找坟地三千,殡仪馆费用、骨灰盒加上棺材一万二,人工五千,就这样总计四万七。我出两万,二哥出八千,两个姐姐一人两千,老六家里的这几年治病欠一屁股外债,老七光棍一条在黑龙江混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样子,他两就不用出了。其余三家一家五千,你们看怎么样?”
“五千?老五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老六家困难我们就不困难了?”张凤英坐直腰板扯嗓子喊了起来,李孝财一再拉她胳膊不让她说,她一再甩开,继续说到“都是一个妈养的,掏钱还分高低了?”
“怎么的,凤英,你咋不敢提老七?你说老七啊,他也不用出。再说了,不你昨晚说女儿是外人吗?这时候想起来要我姐俩跟你一起平摊啊,就算九家平摊照样也是五千多,还是你想和老四一样出两万?”李小花不甘示弱,一手叉起腰,一手撑在大腿上。
“好了,姐。凤英,我对你的意见还没说呢,你倒还有意见了。别以为我在县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管这些家长里短,但是你对你婆婆怎么样,你心里清楚,老李家该是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人都有老了不能动弹的那一天,你做那些事见不得光彩!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收声,免得我找你麻烦,好吗?”李孝国说话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稳重,不怒自威。
张凤英一脸悻悻,窝回身子靠在墙上,不再吱声。
“老六、老七那份就算我出的了,再有多余的开支也算我的,这个事就不说了。”李孝国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存折“这是妈手里的钱,基本都是咱爸这十几年的抚恤金,她存起没动,不多,也就两万块,妈早就安排了,一万留给老七。”
张凤英长叹了一口气,背弓得更深了。
“....另外一万,留给双福。”那两口子同时坐直了腰板,简直不敢相信。
“老四,没搞错吧,他们还有功了?”李小花惊讶得嘟囔起来。
“不是给他们,是给双福的,奶奶留给她孙子的,我们无权干涉。大哥,这存折放你那,事办完了,老七那份取给他,妈最疼老小,总担心他在外面出事。双福那份,等到他结婚了就给他,这都是咱妈的意思。”
老五两口子的眼光随着那个小本本儿移到老大手上,只见他一手轻轻攥住存折,一手掐灭烟卷儿,清了清嗓子。
“最后我来说下老七的事。小枝、小花,一会裁两块白布,下面一层盖到咱妈脖子那,把那道勒痕盖住,不行扑点粉遮遮,上面再铺一层盖住整个,老七晚上回来,最好不要让他看妈,要看,也只是露个面让他看。谁都别告诉老七妈是怎么死的,除非你们还想再办一场丧事儿!”
“大哥说得对,谁要是煽风点火的,以后别去县里找我了!”李孝国补充了一句。
刘福荣的名字
第三天一大早,比谁都早的,我就在院子里坐起。院子堆满了经幡花圈、童男童女、牛马轿车等纸扎的样样东西,别说还蛮好看的。
李老三是姊妹伙儿里今天第一个赶来的,他是从外省回来的,自从七年前他因为抚养李老太的事情与老五两口子大吵了一架之后,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到这院子。老五两口子还没起,他就先当起主事人,吩咐大家做活儿。
一摞一摞的桌椅板凳靠在墙角顺了好几排,旁边是昨天下午老李家姊妹儿开会时,工人在院子里搭起的灵棚,烧菜的、吹喇叭的、抬杠子的形形色色几拨人忙来忙去,个个脸上一片肃静。
老四开着车来了,里面坐着老大、老六和老七,老二是自己骑着自行车随后到的。
“哎,你看,那个膀大腰圆留着长头发的就李老七。”
我也随着做活儿的人的指指点点,打量着李孝进。昨个夜里太晚,没看清楚。跟我上个礼拜听着双福儿和他妈吵架,想起这家伙时脑子里浮出的人影一样。
双福有点像他七叔,人很壮实,整天虎着脸,话不多,总惹是生非爱打架,除此以外真是个好孩子。
“你这倒霉孩子,把那个狗食盆儿洗那么干净干啥?”那天张凤英正从外面来家做饭,看到自己儿子在给我洗碗——与窗外大狗一样款式的饭碗。
“妈!你也知道这是给狗用的!我说多少遍了,别用这个搪瓷钵给我奶盛饭,家里就这么缺碗吗?”
“你个小驴艹的,别瞎说,我本就是从集上买了两个一样的,怎么会把狗食盆儿给你奶用?”张凤英以为儿子并不知情。
“妈,我不是小孩儿了,别糊弄我。她是我奶奶,是我爸的妈,我告诉我爸,他要打死你。”
“他倒敢!有本事自己回来伺候你奶,我天天做饭洗衣,倒屎接尿的,你也不心疼你妈,你个小驴艹的。”张凤英破口大骂,当我不存在一样,她倒是希望我早点不存在。
“还你倒,这一年多还不都是我给奶倒的,我这就把这盆洗干净收起来,将来留给你用!”双福也气得大叫。
我那五儿子,农忙时间下地干活儿,闲下来就去屯子里天天打麻将,家里这种场景他自然是看不到的,这儿媳妇嘛,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嫌我拖累她了,天长日久的,脸没好脸儿,话没好话儿的,自从我瘫了,妈都不叫了。摔打着伺候着,跟对狗没两样,她应该是觉得我还不如那大狗中用,好歹它还能汪汪叫看个门儿。
我八十有五了,这一辈子啥都见过,人的碗和狗食盆儿总该分得清,不就是一点腥臭味嘛,三年天灾和十年人祸那会儿,我什么树皮死耗子肉都吃过,狗食盆儿我哪里会受不住。
我就跟老大说啊,赶紧让老小回来,我就想看看他,出去疯跑七八年了,除了照片,人影没见一个。老小总让老大带话说两三年就回来,他再闯一闯,然后接我一起住回老屋,给我享福。
我知道我坚持不过这两三年了,这话不想跟孩子们说清。我的腿动弹不了,炕上的被褥一年到头没换过,张凤英跟老五倒是说每月换一次——也许是我老糊涂没记住?
今年夏天一过,我就起了褥疮。女儿们倒是隔三差五来给我擦擦身子,更多时候她们也不来,她们也有家要照顾。随着溃烂增大,后来竟有了蛆,我只好慢慢一只只捉来用手指肚儿碾死。
医院是不想再去了,花钱遭罪。
这天晌午过后,可能是午饭吃坏了肚子,我感觉自己要拉稀,家里照常没人,我够不到磕在地上的尿龛——那是双福出去玩之前刚给我洗干净晾在那儿的,他以为我中午刚方便过,按常理两小时内不会再用得着它。
我试过去憋,可是总归憋不住了,一股子腥臭夹杂着腐肉的味道冲进我鼻子里,眼泪随即哗哗淌了下来。
我活够了。这哪里叫人。
半小时后,双福回来了,他一般出门都会尽早回来,除非我告诉他不用在家守着我。我告诉他给我打两盆清水,我要自己擦擦身子。
你去看你爸打麻将去吧,我一人在家没事儿。
望见双福拴上大门走了,我用双手撑着自己,挪到炕柜取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下的裤子上沾满了黄褐色的稀屎,我抹起来一片片涂到了墙上,越涂越高兴。
擦净了身子,套上衣服,我已是满头汗,我把自己摔到地上,挪到长板凳上。用拐杖敲碎门框上的玻璃,扔一条结实的裤腰带穿过破碎的窟窿,到底是老了,竟扔了七八次才做成。
吊死自己真是个艰难的活儿,我尽量不张大嘴,听说那样过后舌头会伸很长。
足足有十分钟,我才没了感觉。
当我再起来时,我竟发现我可以走路了,一身轻松,我已不是李老太了。李老太挂在门框上,舌头伸得不算长。
快五点半了,我等着张凤英回来。
人呐,真好玩儿。
李老太死后第三天上午十一点四十,在老刘头一声示意下,黑压压跪在院子里的那些孝子贤孙们立刻整齐划一地哭成一片,声调还有起伏转弯儿。随后鞭炮声大作,噼里啪啦,该出殡了。
昨晚我分别告诉老二和小花不要闹事,再闹我就走不了了,看来效果起到了。老七这兔崽子没掉几滴眼泪,还是虎着脸。
我望了一眼灵棚里,被花圈围着的是我十年前的老照片,那时头发还没怎么白,一看就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身上绝对不带蛆虫。
照片上方的挽联,题写着“刘福荣老太千古”几个大字,我都快忘了,我叫刘福荣,已不是什么李老太了。
好了,该看的、想看的,都看到了,我穿过棺材,轻轻躺下,我是真轻呐。
唢呐和喇叭声,这时就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