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铃铃,一串串悦耳的铃声像微风轻抚紫风铃,在耳畔微微荡漾。我微蹙着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墙壁上的时钟发出绿幽幽的荧光,上面的日期清晰可见:2027年12月15日6点35分。
我按下床头柜旁的遥控按钮,紧接着,卧室里自动开启了清晨模式。我闭上眼,享受着这额外5分钟的赖床时光。满室都是清脆鸟鸣,清浅虫吟,潺潺溪流声,和醉人的桂花香。我仿佛坐上了时光机,又回到了记忆中的童年,家乡的四合院,白的洋槐花,青的榆钱儿,做成窝窝头,蘸上香油,就着蒜泥吃。
嗡嗡的机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中央雾霾净化器在作业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整整一周了,G市一直都是大雾锁城,不过好处就是不用上班了。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打着呵欠走到阳台旁。淡紫色的碎花窗帘被拉开了,可奇怪的是,窗外并没有浓的化不开的雾霾,而是五颜六色的薄雾,像是美丽的仙女赌气剪碎了五彩霞衣,抛向了人间。美的简直不像话!我情不自禁地感叹着,激动地向隔壁房间跑去。
“橙橙,宝贝,快醒醒,窗子外面都是彩虹哦!”
橙橙是我的儿子,今年刚满5岁。他不情愿地哼哼着,小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有些迷迷糊糊。
我瞧着他白嫩的小脸蛋,心里很欢喜,就响亮地亲了两口,不由分说地拉他起身到了窗前。
“哇!彩色的空气呀!好漂亮呀,妈妈!”
橙橙的瞌睡虫一下子就没了,他仰起脑袋,黑黑的大眼睛眨呀眨,扯着我的衣角兴奋地喊着。
“妈妈本来就很漂亮呀,当然啦,彩虹更漂亮。”我刮着橙橙的小鼻子,对他挤挤眼。
小A是我家的保姆,是个机器人。每天在我起床后,它就开始打扫房间,整理床铺。我嘱咐橙橙乖乖穿衣服起床,自己则跑到厨房里,启动净水仪。5分钟过后,我拧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大杯。奇怪啊,今天的水怎么是淡红色?我也没有多想,就挤了些许牙膏,对着镜子刷起牙来。
我挤牙膏有个习惯,总喜欢从头开始往前挤。为此橙橙的爸爸可没少嘲笑我,说我是强迫症,还教我学他的祖传挤法,从中间随意一捏,纵享牙膏滑落指尖的丝滑触感。边说边拿起我的那管牙膏就要演示,吓得我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赶紧拍掉他的熊爪。他仗着身高优势,高高举起来,我踮起脚尖,伸出双手去够,却总也够不到,又着急又生气的样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想到这儿,我对着镜子笑了起来,满嘴的白沫子顺着下巴滑进水池里。5年了,一想起你我还是会忍不住微笑,你,还好吗?
2.
小A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准备好的早茶,放进蒸锅里加热。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顺着缝隙飘了出来。馋的我一溜小跑,小心地掀开锅盖。干蒸烧麦、水晶虾饺、鲍汁凤爪、豉汁排骨,这四道橙橙爸爸最爱的广式茶点,都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长长地吸了一鼻子香味,往下咽了咽口水,又重新盖上,开始煮茶。可惜没有九龙泉水,只好先用矿泉水代替了。杯子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不一会儿就溢出满室的茶香。
准备好了早饭,我拿出苹果17,启动右手食指植入的芯片,轻触开机键,吹口气解了锁。屏幕上立刻就弹出十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都是苏白的消息。
梅朵,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梅朵,不要开窗,外面都是彩虹雾霾,自来水被污染了,别喝!
梅朵,待在家里千万别出来!
……
快看新闻,速回我消息!
什么?彩虹雾霾?自来水被污染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待看到最后一条消息,我赶紧打开电视,荧幕上正播报着最新的消息。这是一种新型病毒,和雾霾结合后呈现出彩虹色,且溶于水,又能通过空气传播。一旦感染,24小时之内如果感染者情绪波动,就会立刻发作。发病后感染者性情暴躁,极具攻击性,若失去攻击目标,则会拼命撕扯自己的胸口,直至流血而死。
我越听越震惊,遥控器从手心滑落,摔了一地。就在刚才,我刷了牙,用自来水刷了牙。这病毒能溶于水,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感染了病毒?我的双手不听话地颤抖着,新闻上说24小时就会发作。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橙橙跑到了我身边,他拉着我的手晃来晃去,脚上的两只鞋子又穿反了。我回过神来,幸好,我的孩子没被感染,幸好!
我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撑住。我对着橙橙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起来,嗔怪他怎么又把鞋子穿反了呢。
这一顿早饭吃得我味同嚼蜡,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还让小A讲几个冷笑话来听听。
吃完早饭,我打发小A去给橙橙讲故事,自己则拨通了苏白的电话。我淡定地告诉他,我早上接触了自来水,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感染了病毒。
我还笑着告诉他,其实淡红色的自来水尝起来不错,还有丝丝甜味呢。苏白听了气急败坏,拿着手机就朝我吼,震得我耳膜生疼。
“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梅朵,你等着我,不要慌,我这就去救你。”
苏白说完就挂了电话。其实对于死亡,我早就已经习惯到麻木了。六年前,我的父母接连死于肺癌,五年前,我的爱人也死于呼吸道感染。如果这次我难逃一劫,就能和他们团聚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可是橙橙怎么办,如果可能,我还是活下去吧,苏白就是我的希望。
3.
苏白是我大学时候的恋人,毕业之后,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看看现在的环境,这雾霾多严重啊!还有高房价、交通拥堵、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里生活实在太累了,和我一起去国外吧。
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动心。可是,一想到离开父母,离开这片我深爱的土地,我就钻心地难受,比失恋还难受。于是,我拒绝了苏白。
十年以后,没想到我和他竟然在母校的庆典上重逢了。他现在是环境治理方面的专家,来G市出差也是为了治理越发严重的雾霾,同时他还是“海底水晶宫”项目的技术顾问。
海底水晶宫是G市花重金打造的项目,已经耗时了三年,据说明年就能竣工。大街上、新闻里、网络上,人人都在谈论海底水晶宫,正如当年全民参与冬奥会一样热闹。
据专家说,海水是抵御雾霾的天然屏障,所以政府开始招商引资,一夜之间,G市冒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化工厂。浓浓的黑烟也挡不住人们高涨的热情,一座在深海里的水晶宫渐渐有了雏形。宣传海报把它比喻成龙王的行宫,里面有居民区、医院、学校和商场,能满足市民的所有生活需求。建成之后,它可以作为G市的雾霾避难所,每到冬天,像迁徙的候鸟一样,市民们集体搬到水晶宫里,住上几个月,等待来年雾霾的消散。
铺天盖地的宣传,市长热情洋溢的讲话,都让市民们对海底水晶宫充满了期待。
“这将是G市,乃至全国历史上的一个壮举,是全G市人民的骄傲。”
电视机前所有观众都热血沸腾,尽情欢呼,仿佛自己的名字也会被写入史册,为后世所知。
新闻里还在持续播报着这次的彩虹雾霾,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各位市民要保持情绪稳定,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并表示医疗专家会于24小时内研制出疫苗,请大家不要恐慌。
隔着窗户,我突然听到了隔壁女人的惨叫声,是我的邻居,那对新婚不久的00后小夫妻。我赶紧小跑到书房,拿出防干扰耳机,给橙橙戴上。他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揉进怀里。
隔壁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咚咚咚,是男人用头在使劲地撞着墙。我不忍心再听下去,就用双手堵上耳朵,温柔地看着怀里的橙橙。
海岸线上拉起长长的警示带,大批穿着白色防护服,带着防毒面具的警察守在那里。他们正忙着指挥机器人筑起临时防护墙,架起铁丝电网。
苏白摁了下手中小巧的无线遥控,车子就自动停了下来。他拿出工作证,刚说明了来意,为首的警官立刻就拒绝了。
“苏教授,上头的命令,这里已经戒严了,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还请您赶紧回去。”
苏白急的团团转,任他好说歹说,软磨硬泡,警察们就是不放他进去。苏白没有办法,只得驱车往回走。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平面往下就是赫赫有名的海底水晶宫。
已经过去12个小时了,冰箱里还剩下最后一瓶矿泉水。橙橙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食指的芯片震了一下,是苏白的短信提醒,他告诉我通往市里的路被戒严了,他准备开直升机过来,让我务必坚持住。
我是个无神论者,平时对烧香拜佛的事很是不屑。此刻,我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把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甚至还拜了西方的耶稣。拜完我又困惑了,也许耶稣听不懂中文吧,就又用英语祈祷了一遍。
楼道里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像百鬼夜行。又有人来砸门了,我忙不迭地操纵遥控器,给防盗门加了三层密码,才稍稍安了心。我打算给自己催眠,不去想门外发生的一切,就戴上了电子眼罩。悦耳的鸟叫响起来,我看到自己在老树下荡着秋千,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风乍起,成熟的麦子像个摇头晃脑的老爷爷。如果我此时睁开眼,一定会发现窗外不断坠落的人头,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
4.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指尖芯片传来的嗡嗡声吵醒,是苏白的电话。他已经到我家门外了。
看到苏白的时候,我彻底地松了口气,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又回到了肚子里。苏白启动高端空气净化仪,做了全方位的消毒后,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他的白色防护服上满是喷溅的血迹,手里的银色斧头发出阴森的寒光。我本来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苏白却赶紧从包里掏出两套防护服和防毒面具,递到了我的手上,催促我赶紧给橙橙换上。
我摇醒了橙橙,告诉他我们要和苏叔叔一起去探险,还要坐直升机。橙橙一听就乐的直蹦,抓着我问东问西。我边柔声回他,边套上防护服,戴好防毒面具,抱着橙橙就出了门。小A跟了出来,我想了想,牵上了它的手。
这是我一周以来第一次迈出家门,楼道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刚要开灯,苏白抬手制止了我。我只好屏住呼吸,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周围静的可怕,只有我们轻微的呼吸声。
突然,我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一脚,差点要摔倒。我失声尖叫了起来,楼道里的声控灯瞬间都亮了。我看到了墙壁上满是喷溅的血迹,走廊里东倒西歪地躺着我的邻居们,他们的胸口敞开着,胸前的皮肤支离破碎,露出森森白骨。我赶紧捂住橙橙的眼睛,强忍住呕吐的冲动,一张脸变得煞白。苏白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手拎着斧头,向电梯口走去。
可是电梯门却怎么也打不开,苏白气恼地用拳头砸着墙壁。他小声嘀咕着,刚刚电梯还是好的啊,这么一会儿怎么就坏了?
“没关系,我们走楼梯吧。”
“上面还有20层,你确定走楼梯?”苏白惊讶地看着我。
“走吧,总好过坐以待毙。”
苏白背着橙橙,我拿着斧头,小A紧跟在我身后,探照灯一闪一闪,我们的影子投射到或雪白或殷红的墙壁上,像动画片里的大怪物。
一口气爬了15层,我累得喘着粗气,防护服密不透气,汗水都黏在了身上。好在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尸体,也算平平安安。还有5层就到天台了,直升机就停在那里。
苏白缓缓开口,“这一次,你就跟我去国外吧。”
“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万水千山,我愿意陪你”。
虽然隔着防毒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到苏白笑了。
就在这时,我的探照灯扫到一个满手鲜血的人,他正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胸口,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瞬间就朝我扑了过来。我看着直愣愣凑近的脑袋,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一斧子劈了上去。惨叫声惊醒了楼道里的其他人,我回过头,看到了很多双红色的眼睛。
妈呀,快跑!
我和苏白拼了命地朝天台跑去,到了天台就好了,那里停着我们的直升机。后面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橙橙奶声奶气地问我,妈妈,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啊。
“妈妈和叔叔阿姨们在赛跑呀,看谁能先到天台,赢了的人才能坐直升机哦。”
“那妈妈、小A和苏叔叔要加油!”
橙橙边说边拍着小手给我们鼓掌助威。
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小A倒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看得我有些嫉妒。还有最后一层,我给自己鼓着劲。前方有微微的亮光,是灰蒙蒙的天空。可算是到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倚住墙壁蹲了下来。
可天台出口的门却被锁住了,苏白骂了一句娘,从我手里夺过斧子,使劲朝门锁砍去。后面的人群越来越近了,我站起身焦急地催促着苏白动作快些。
咔嚓一声,门锁断了。苏白背着橙橙上去了,我紧随其后。可是刚走到一半,后面就有人拽住了我的脚,使劲往下拖。我吓得连连尖叫,小A拉住那人,苏白趁机拖着我跳上了天台。后面的人一哄而上,围住了小A。我挣扎着想去救它,苏白却拉着我跑上了直升机,关闭机舱门,启动发动机,人群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耶!我们赢了!”
橙橙欢呼着,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眼里满是泪水,真是谢天谢地。
突然,我隐隐觉得不对劲,胸前似有千万只虫子钻来钻去,它们欢快地啃咬着我的血肉。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想用力抓挠这密密麻麻的痒,整个胸腔像是快要爆炸了。我努力忍着,最后一次揉了揉橙橙的小脑袋,告诉他要快乐地长大,听苏叔叔的话。
我转向驾驶室的苏白,扯下防毒面具,对着他用力露出好看的微笑。“苏白,这一次,我又要拒绝你了,对不起。帮我好好照顾橙橙,再见了。”
说完我拉开舱门,纵身跳了下去。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平面下有座巨大的海底水晶宫。太阳出来了,黄澄澄,金灿灿。
我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在黎明的曙光中,人鱼公主带着对王子的爱,化作了五彩缤纷的泡泡,飞向了粉红云彩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