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杜拉斯,是年少时在一本期刊上读到她与雅恩的情感轶事。都说“深情不及久伴,厚爱无需多言”,雅恩不离不弃陪她至生命最后一刻,我确信这是个有魔力的女人。
后来,第一次阅读她的小说《情人》。我的脑海中不禁烙下湄公河畔中国男子忧郁难言的身影。
再后来,开始接触庆山的早期作品,她每本书的作者简介里“喜欢”一栏皆写有“杜拉斯”。同样,在王小波的文字里,杜拉斯和她的《情人》被推崇备至,王小波更盛赞其“风华绝代”。
然而,在平凡大众的解读里,提得最多的却莫过于杜拉斯那句:如果我不是个作家,我会是个妓女。
杜拉斯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当我带着好奇与疑惑走进她的生平故事,所有谜底一一揭晓。她那与小说一般跌宕起伏的人生,惊世骇俗的恋情,特立独行的个性,执著无悔的信仰,卓尔不群的才华,皆让我深深着迷、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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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4月4日凌晨4点,杜拉斯出生在越南西贡附近的嘉定。她本名玛格丽特•道纳迪厄。父母皆是从法国远赴印度支那寻梦的教师,分别担任过师范学校和私人寄宿学校的校长,父亲还曾升任教育处长。父母共同生养了三个孩子,杜拉斯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在杜拉斯七岁那年,父亲病逝。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是一位严厉、苛刻、辛劳又充满悲剧色彩的妇人,她深深地影响着女儿杜拉斯,让杜拉斯又爱又恨又惧。
杜拉斯有两个亲哥哥,大哥皮埃尔性格乖张暴戾却深得母亲欢心,是个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二哥保尔年长杜拉斯三岁,性情温和懦弱,被杜拉斯称为亲爱的小哥哥。“小哥哥”在越南语中是“情人”的意思,而保尔也的确是杜拉斯一生中最亲近且怀有特殊依恋的男子。
十五岁半那年,杜拉斯在从母亲执教并暂住的沙沥去到西贡学校的途中,于湄公河的轮渡上邂逅了此生给她带来无数回忆及深远影响的二十七岁中国男子李云泰。后来,这段经历被她写进小说《情人》,荣获1984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开头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他的手直打颤。这里有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所以他直打颤。她告诉他说她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
……
他一再说在这渡船上见到她真是不寻常。一大清早,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就请想想看,一个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车上,真想不到。
他对她说她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别出心裁……一顶男帽,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这么美,随她怎样,都是可以的。
在梁家辉与珍·玛奇主演的电影《情人》里,这初遇的镜头被演绎得深情而浪漫。事实上,这个中国男子成为杜拉斯青春岁月的一束光芒,照亮了她的整个生命。
李云泰是一个富商子弟,祖辈是中国北方抚顺人,父亲很有钱,家在沙沥,在河岸上有一幢豪宅。他在巴黎求学,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在那个年代,白人女孩不可以下嫁黄种人,中国人的习俗又讲究门当户对,最终,李云泰听从父命娶了大户人家的千金,杜拉斯十九岁那年离开越南回到法国读书,从此再未踏上那片土地。
1971年,李云泰和妻子来巴黎时,曾打电话给杜拉斯。小说《情人》如此描述:
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1990年,杜拉斯从朋友处得知李云泰已于几年前去世,闻讯后,她老泪纵横。
我根本没想到过他会死……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轮上横渡湄公河的日子……在这一年中,我沉浸在中国恋人和法国少女的爱情当中……
与李云泰的相遇,让杜拉斯萌动少女的爱恋,亦燃起杜拉斯写作的热情。在她七十岁那年,她和她的《情人》风靡全世界。
而在越南十九年的生活经历,更成为杜拉斯一生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被法国殖民统治的交趾支那,那辽远的湄公河,那片费尽母亲大半生心血换来却亳无用处的海边土地,那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跨国初恋,都深深烙印在杜拉斯的回忆里,陪伴和影响了她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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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法国。1935年,杜拉斯进入巴黎法学院学习。
大学期间,她学习成绩优异,为今后的人生积累了丰富的知识能量。此间,她结识了回法兰西后的第一任恋人让•拉格罗莱。
这个气度不凡的小伙子给杜拉斯带来了莫大影响。且不论他给杜拉斯的文学艺术世界开启了一扇大门,他让杜拉斯接触到美国文学,为她最初的两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平静的生活》奠定某种基调,他还让杜拉斯发现并疯狂迷恋上了戏剧,后来她不仅实现了作家梦,而且成为了风格独特的编剧、导演。最重要的是在1936年,拉格罗莱将杜拉斯引荐给自己最好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位叫罗伯特•安泰尔姆,后来,这位博学多才、智慧优雅的男子成为了杜拉斯的丈夫。这段持续8年的婚姻,是杜拉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
大学毕业后,杜拉斯进入法国殖民部工作,受聘于国际信息资料处。1939年,她与罗伯特结婚,两人搬进圣伯努瓦街五号。巧合的是,他们的住处亦是当年萨特与波伏瓦活动的区域,而杜拉斯去世后,她的墓地也与萨特、波伏瓦的长眠之穴毗邻。虽然,杜拉斯生前与波伏瓦相处并不友好。
1942年对于杜拉斯而言似乎是凤凰涅槃的一年,在这年,杜拉斯的第一个孩子刚产下便夭折,她深爱的小哥哥保尔在越南病故。也是在这一年,她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玛格丽特•杜拉斯。
值得一提的是,在法国,原本只有杜拉而没有杜拉斯这个姓氏的,杜拉斯是位于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是玛格丽特父亲的家乡。她的第一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就是以杜拉斯镇为背景写的,她也是第一次以“杜拉斯”这个地名作为自己的姓氏出版了这本书。许多年后,杜拉斯成为享誉全球的一个名号。而世间亦只此一个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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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杜拉斯仅仅是个沉迷男欢女爱作风大胆的女作家,那你对她的了解定是不够深入。杜拉斯和她的丈夫罗伯特一样,是一名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还曾是一名法国共产党员。她在1957年拍摄的《广岛之恋》体现了她的反战情结。她的小说《痛苦》则真实再现了二战期间自己和身边人不屈不挠、坚持斗争的经历。
杜拉斯的第一处居所——圣伯努瓦街五号,在和平年代是法国知识精英们高谈阔论的精神家园,战时,则成为抵抗组织成员躲避追捕的藏身之处。“二战”胜利前后,这里是共产党员聚会的场所。
杜拉斯于1944年加入法共。“她是一名狂热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的共产党员”,并为这份信仰奋斗、实践了六年。她穿上所谓的“共产党员”制服,在巴黎走街串巷,去敲别人家的门,甚至走进咖啡馆兜售她的信仰。她加入共产党的“七二二小组”,并一次不落地参加小组所有会议。她认真负责地在自己街区卖《人道报》,还记下售出的份数……战时她曾加入法国抵抗组织,被后来成为法国总统当时同为战友的密特朗称赞为出色的联络员,她主要负责传送信件,并为全国战浮及被放逐者运动的报纸工作。
这是一段为自由而战的岁月,亦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此期间,杜拉斯丈夫罗伯特及其姐姐在抵抗运动中被捕入狱。为试图打探二位亲人的消息,杜拉斯不惜铤而走险,主动接近亲德法歼查尔斯•戴瓦尔,以致于给世人留下一段彼此有私情的传说。
后来,巴黎解放,罗伯特从狱中归来,杜拉斯却最终选择了夫妻俩共同的朋友、战友马斯科罗。在与马斯科罗的婚外恋中,杜拉斯孕育了她此生唯一的孩子乌塔。罗伯特友好退出,并从此与杜拉斯保持了大半辈子亦兄亦友的真挚情谊。
在失去婚姻三年后,杜拉斯于1950年被开除党籍。据传记作家劳拉在法共档案馆看到的资料显示,杜拉斯及其同伴被驱逐出党,原因是有人揭发他们对党内的某些同志(笔者猜测是斯大林)不够尊重,并且进行了过度的讽刺。
虽说共产主义理想已然破灭,可杜拉斯却从未放弃过对共产主义的信仰,直到她生命尽头,她都认为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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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婚姻,离开了党组织,杜拉斯的创作及生活热情却并未减退。
1958年,44岁的杜拉斯来到巴黎近郊美丽的小城镇诺弗勒,一座古老的房屋在此等候了她200年。杜拉斯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的版税买下了这座庄园,并称其为“城堡”。在诺弗勒城堡,从墙面粉刷的颜色,到各个房间家具的配置,都由她亲自挑选。2002年,当一位台湾女作家慕名前往此地瞻仰,她说:我在这所房子里发现了激情。
是的,正是在诺弗勒城堡,杜拉斯完成了她的“沉沦三部曲”:《劳儿的劫持》、《副领事》和《爱》,还有与之相对应的《恒河女子》、《印度之歌》和《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名叫威尼斯》。有评论家认为这几本奇特的小说是她文学创作的颠峰。
杜拉斯说:“在我之前,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没有一个写过书……从来没有。”从1950年开始,杜拉斯拿起手中的笔,几乎是以一年一本的速度,不停地写作。的确,杜拉斯不单会写书拍电影弹钢琴,她在料理家务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她擅长烹饪和缝制衣服,且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特点:她能用头一天剩下的残渣剩饭烩制一锅美味的杂烩汤;能用旧衣服或者边角废料缝制出一件合体的新衣裳。这或许与她贫困的童年生活有关,她从小便养成了勤俭的习惯。在她家里,决不会发生缺吃少穿的事儿,她厨房的墙上钉着一张生活必备品清单,像杂货铺一样一应俱全。她喜欢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花草照料得稳稳当当,就连被她插在各种瓶子里的干花都有一种颓废的物哀之美。
杜拉斯还有着自己独特的品味。大约从七十年代起,她给自己设计了一套一成不变的服装:一条筒裙,羊毛套衫加上一件无袖坎肩,脚上是一双高跟短靴,再加上那副黑色的宽边眼镜,几十年如一日,既克服了她身材矮小的缺陷,在当时来说又很时髦。一家服装店老板还为此特意设计这样的套装,一时间,杜拉斯竟引领了时装新潮流。
在诺弗勒城堡,杜拉斯送走了文学界的朋友,又迎来了电影界的名家。大家为电影而来,更为杜拉斯而来。有段时间,想挤进这个圈子而不计报酬的人很多很多。
杜拉斯一生拍过近二十部电影,且每部电影的脚本都由她自己撰写,同时,作为一名职业作家拍摄如此多电影,这些大概都是绝无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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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鲁维尔,是芒什海峡边上一个美丽的小镇,从巴黎乘火车至此,大约两个半小时。距海边不远处,有一栋雄伟的建筑,人称黑岩楼,是个著名的宾馆。在黑岩楼临海的“111”号房间,普鲁斯特曾写出传世名著《追忆似水年华》。
1963年,杜拉斯买下了黑岩楼后面临街的一个小套间。她在这里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也等来了一场举世瞩目、荡气回肠的爱情。
1975年,61岁的杜拉斯来到法国西北部的一座城市卡昂参加电影研讨会,彼时,在前来见面的公众中,有位在马莱伯中学法国高等师范学校预科班学哲学的23岁大学生,他名叫雅恩。这名年轻腼腆的男生在三年前偶然读到杜拉斯的《塔吉尼亚的小马》,从此疯狂迷恋上杜拉斯的文字。“她已经跟我在一起,但她本人还不知道。”——雅恩道出了所有脑残粉对偶像的崇拜。在那次座谈会结束后,雅恩鼓足勇气要到了偶像的地址,因为他想给她写信。而这次邂逅,竟拉开了二人爱情的序幕。
雅恩坚持给杜拉斯写了五年信,却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但他的真诚打动了杜拉斯,在第六年,她给他寄新书,写回信。1980年7月,雅恩来到杜拉斯居住的特鲁维尔黑岩楼,从此陪她走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六年。
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雅恩一直以“您”相称,可见他对杜拉斯的敬爱。而在杜拉斯最后的时光里,雅恩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雅恩基本上不出门,如果出门他会带上手机,每隔十五分钟给家里的护士打一次电话。雅恩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圣伯努瓦街区。这是一般的情人、丈夫或者儿子都做不到的。而看过雅恩的书便知道,他给杜拉斯洗澡、喂饭的情景真让人动容至极。
1996年3月3日上午八时,杜拉斯在圣伯努瓦街的床上去世。临终前,她用尽气力说:“雅恩,永别了。我走了。拥抱你。”
他们的故事,被法国大导演何塞.达扬搬上银幕,拍成电影《这份爱情》,成为世间永远的传奇。
2014年,在杜拉斯诞辰100周年之际,雅恩于巴黎寓所神秘去世。
在巴黎蒙帕纳斯公墓,有一块简朴到只刻着姓名缩写“M.D”的墓石。墓石上常年摆着花草,时而亦有诗歌、信笺。没有碑文,没有雕饰,只有墓盖上刻着的两个名字: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和她最后一位情人:雅恩·安德烈亚(1952-2014)。这对年龄相差38岁的伴侣被合葬于此,一如生前般守护与迷恋。
从此,世间再无杜拉斯。
她带着她的才华与爱恨永远地离去。红尘里徒留念念不忘的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