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面有一块很大的LED显示屏,上面正滚动着红色的字。看到自己的名字后,你起身把就诊卡递给短发圆脸护士。护士正低头看报,抬头看了你一眼,摇了摇头就又把目光投回报纸上。
你假咳了一声。护士又抬起头,但这次是看着你的领带。“你的号呢?”护士问你。
“什么号?”
“就诊号啊。没看过医生?”
你从西裤袋里掏出就诊号递给护士。护士用眼角朝就诊号递了一下,然后又像弹簧一样弹了回去,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你的领带。你今天打的是一条树叶黄的横条纹领带,配上那件深蓝色西装,说实话,你自己也很喜欢这样的颜色搭配。
“你不热?”护士把齐耳短发从眼前撩开。
“怎么说呢,习惯了。”你说。
“这年头像你这样穿戴来医院的,倒不多见了,再说这么热的天……”护士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正式?”
“倒也不是正式不正式的问题。是看上去就有些麻烦。”护士像扫描仪那样把你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领带上,“对了,你这领带打的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温莎结。”
“对,就是温莎结!”护士一拍额头说,“打这个领结会很麻烦吧?”
“是有些麻烦。”
护士继续看着你。眼神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好像只是希望再多听你讲讲这个温莎结有多麻烦。“你没想过简单一些的样式?”护士见你不说话,就问道。
“没想过。”
“为什么?”
“习惯了。”你说。
“习——惯——了——”护士把这三个字像揣摩隐喻那样琢磨着。你静静等着。护士仰头用眼角朝走廊上神经内科08诊室递了递。“喏,就那里,去吧。”你发现护士的眼睛还真有趣,既能看东西还能递东西。你紧了紧领带,朝08诊室走去。
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姓石。专家简介栏里第一个就是他,用粗黑体字赫然写着:
石常习
专家级别:一级专家
所属专业:神经内科
挂号费 :100.0元
然后,下面还用未加粗的黑体字写到:
科室学术带头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58年毕业于XX医科大学,一直从事神经病学的临床、科研与教学,对各种神经系统疾病的诊治有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
在这些黑体字上面端端正正地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一寸大小,里面端端正正放着石专家的大头照。石专家正在照片里笑,嘴角在笑,眼睛在笑,甚至连眉毛都在笑。一级专家再加上这样一副暖人心窝的笑,你想也没想就挂了他的号。
敲门进去。助手收了你的就诊号,然后把就诊卡在读卡器刷了一下,询问了你一些基础信息并敲进电脑里。
石专家石化般坐在那里听着。助手问完后,整个诊室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半晌,专家才开始问你有什么问题。他依然闭着眼睛,声音冰冰的。
你又紧了一下领带。“石老师,我觉得我这里出了点问题。”你指着自己脑袋轻声说。但随即就发现专家压根没看你的这个无谓的动作。
“你应该先去做个头部CT。”专家断然说道。助手很快就在电脑里开出了做头部CT的检查单。
“我已经做过了。”你从公文包里拿出报告单。
专家用鼻腔“唔”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张开眼睛看了一眼报告单。“结果一切正常。”石专家对你说。
“是。”你昨天就已知道报告的结论。
“说说哪里不舒服。”石专家双臂交叉靠在桌子上。他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你记得照片上的他是一头整齐的大背头。但也说不准是你记错了,你知道你脑袋确实出了些问题。
“我这里有个小洞。”你用手指着脑门心说。“有种不清楚的东西正从我脑袋里朝外冒。”
石专家没看你的脑门心,倒是又看了一眼CT报告单,报告的结论没有变化,仍然是“未见异常”。“你说你脑门心有个——洞?”石专家拖长了声音问你。
你把头顶伸到专家眼前,用手指扒开脑门心的头发。“是一个很小的洞,我自己摸不到,但我知道有个洞。”
石专家打量了一下你的脑袋,然后右手把金丝眼镜一抬,用左手拇指和中指嘎吱嘎吱在眼窝处揉捏起来,“我没有看到任何洞,再说CT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不过,话说回来,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小洞的?”
“因为我听到东西从那个小洞里漏出来的嘶嘶声。”
“嘶嘶声?”
“就像天然气从管道里泄漏时发出的那种嘶嘶声。”
“天然气?”
“我只是比喻。当然我漏的不是那种用于燃烧的天然气,是一种我不知道的,像气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你因为听到有什么气一样的东西从你脑门心漏了出来,所以你认定那里有个小洞?”
“是的。石老师。”
“你应该去挂一下耳鼻喉科检查一下耳朵。”
“不是耳朵问题,一定不会是耳朵问题……是其他什么大问题。”你有些着急起来。
“为什么?”
“因为真的有什么东西从我脑门心不停地往外漏。”
“现在也在漏?”
“每时每刻都在漏。”
“那你身体里少了什么东西?”专家还在不停揉眼窝,就像在转动两个生了锈的齿轮。
“自我。……我发现我自己正通过那个小洞在不断消失。”
“你在消失?”专家停止了揉捏,戴好了眼镜注视着你。
“嗯,”你点了点头,“不停地消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你眯着眼睛努力把自己带到昨天早上那一个时刻,“我记得是在6点50左右。我打开房门正要出去,突然一个光溜溜的人从我背后冲了出去。那个人走得很急,我避让不开被他一挤,头就撞在了门框上,然后我的脑袋就开始漏气了。”
“光溜溜的?”专家沉吟着。
“就是一丝不挂。”你应道。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我只看到了背影,所以不清楚长相。”
“那,背影能看到些什么呢?”
“除了光溜溜,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男女都分不清楚?”
“分不清楚。”你努力回想着,但最后还是作罢。
专家打了个哈欠,用双手抱着头搓起太阳穴来,眼镜随着他的搓动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你说你脑袋有气体在不停地往外漏,那你有什么感觉?”
“我逐渐变得像飘在空中的云,着不了地,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吹得四散开去。……又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处一池秋水的正中央。那里没有任何可供我依靠或把握的东西。我只能在水池里逐渐下沉,安安静静地下沉。先是脚趾头,再是脚背……最后我整个人都将会在这一池秋水中消失不见。”
“一池秋水?为什么是秋水,而不是春水,或则夏水什么的?”
“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你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容易描述清楚自己的感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静谧……就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
专家停止了揉搓,怔怔地看着你,他这一举动搞得你有些手足无措。“秋水和静谧有什么关系?”专家问。
你既没有摇头,又没有点头,你不知该如何答复。
“你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我看过,”你用手指着CT报告说,“这个报告就是心理医生要求我做的。但正如您所看到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最后他判断是因为我工作压力太大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说休息几天就可以了。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在逐渐失去理智,换言之,就是快要疯了……”
“听着,小伙子。”专家一挥手打断了你的话,用手指头叩击着CT报告不耐烦地说,“科学!小伙子,你应该要相信科学。基本上来说,我同意心理医生的判断。你心智上没有出问题,因为你并没有出现精神病该有的症状,比如说‘说话缺乏逻辑’。虽然你幻听到了漏气的声音,但不一定是精神上有问题,也可能是耳朵里的问题……”你正要解释点什么,专家举手阻止了你。“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认为你耳朵有问题。但这需要经过科学的检查才能确定,我们不能想当然地就认为有没有,难道不是吗?就像要有这个头部CT报告才能说明你脑袋有还是没有问题。”专家又砰砰地在报告单上叩击了两声以示强调,“简而言之,你没有问题,任何问题都没有。你既没有器质上的问题,也没有心理上的问题,更没有嘶嘶声,正如心理医生说的,你只是累了。仅此而已!”
此时的专家已经跟你在照片上看到的截然不同了。
“可是,石老师,我确定我是要疯了。”
“你要是疯了,现在还能这么有条理地跟我交流?”专家的声音尖锐起来。
“石老师,虽然我现在还没有疯,但我正在逐渐变疯,我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
“科学!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对了,你多少岁了?”
“32”你说。
“对嘛,都32岁了。看上去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怎么还这么不相信科学呢?”专家盯着你的领带严厉地说,“我从医40年,还第一次听到人是逐渐变疯的。怎么可能会逐渐变疯。人都是一下子就疯掉的。”
专家的话使你想起了自毁程序的按钮,一按就“哐当”的一声,机器里的所有东西,诸如螺丝啦、弹簧啦什么的就蹦得到处都是。
“听着,小伙子,”专家不耐烦地继续说,“回去洗个澡睡个好觉,别东想西想的。我外面还有40多个患者在等着我诊断,快走吧,小伙子。”专家用手指着门外大厅方向。
“可是,石老师……”你话还没有说完,专家的手机就响了。助手拉开诊室门,然后高声叫道:“下一位!6号,6号来了没?”
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妇女路过你身旁时把大波浪头发朝后一摔,敌意地恨了你一眼,然后急冲冲地说:“来了,来了。”
“我想埋葬那挂号用的100块钱。”你心里有些酸楚。你并不缺钱,你只是想埋葬它,让它入土为安。
洁净的大厅,喧嚣的人群,不断变换着名字的显示牌,你安静地走出了医院。站在火辣辣的烈日下,你有些眩晕,紧了紧领带,不知道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