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同是有情人,老来不相认
岂知那高矮二者面上虽不做声色,但却也是惊讶非常,均在心底想:“主公遣我二人夜闯郿坞之前,便已明言此行凶险异常。我二人同受主公之命,自然理会的其中含义——一来主公并无兵权,故而只能遣我二人冒险相救,并无后援;二来主公身在长安,久受董卓监视压制,现在尚未到明枪真刀相斗之时,若是遣了大队人马强攻郿坞救人,岂不是要被董卓帐下众人认出身份,坏了主公大事?既然决计不是主公所派,那究竟是何方人马呢?”
董卓顿了一顿,环视高矮二者,又道:“王方、牛辅听令,速领本部人马,代老夫剿了这帮小贼!”王方牛辅本就巴不得不再围攻这周身古怪邪门的乱尘,此时听董卓下令要自己前去外城解围,忙不迭的领命。他二人听刀剑声越来越近,急急点了人马,正要退下,却见前院奔来一人。那人倒也奇怪,周身无伤,却是跑一步跌一步,东摇西晃,犹如醉酒一般,只听那人锐声嘶喊道:“太师……有……有……”
他话还未喊完,只见背后刀光一闪,已将他从头到股,一劈为二。此人胆敢在内城中行凶,董卓帐下均是抢出门去,直往他奔去,但只瞧见来人那张满是刀疤的凶脸,便不由得起了怯意,一个个在他身前三丈处停了,并不敢再上前一步。乱尘正昏昏然然间,却觉得负着自己的矮者身子微微一颤,又听身旁高者口中轻轻“咦”了一声,忍不住抬眼瞧那来人。但见那人满脸络腮胡子,脸上、脖间、手臂皆是一道道纵横沟壑的疤痕,手上更是提了一把血淋淋的鬼头大刀,不由得一怔——此人面容如此熟悉,不正是当年张角师叔座下的大弟子张燕么!
那张燕也已瞧见乱尘伏在矮者背上,脸上更是血色无多,霎时眉头便是一紧,心中自是暗责:“哎呀,小姐知他有难,要我率众星夜驰援,虽是一路狂奔猛赶,但也是来得迟了,这小子若是不活了,我可如何向小姐交代?”他正兀自沉吟间,听身前有人喝道:“你是何人,胆敢私闯郿坞!”另一人道:“见到太师,还不抛下兵器,速速下跪!”第三人道:“单单跪下可不成,须得再磕九个响头。”这三名卫士素来喜欢拍马邀功,见那张燕仍是一言不发,第一人又道:“你这小贼可是怕了太师威严,怎的不说话了?”另一人应和道:“若是怕了,怎还不跪?”第三人笑道:“看来这小贼怕的傻了,连言语都是不敢了。”……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似猢狲一般说了半晌,也不见张燕反应,以为他真是怕了,便互相使了个颜色,挺刀直劈张燕。
说来也是奇怪,那三人大刀距离张燕尚还有两丈远,身子便如软泥般瘫了下来,倒在地上。那张燕这才嘿嘿一笑,身后晃出十余人来。那贾诩眼尖,已看出这十余人鼻中均是塞了棉丸,他一向心思缜密,情知这郿坞守卫众多,仅凭如此数人便攻入内城来,定是用了毒烟毒雾一类的物事。他定睛又瞧,果然见到一缕缕几不可见的黄烟漂了过来,当下便明白这张燕一直按兵不动,是在等着黄烟扩散,情急之下他大声喊道:“大家速速掩住口鼻,这贼子施了毒烟!”
众人听这贾诩一声大叫,均慌了神,急忙伸出袖子来掩住口鼻,但那黄烟扩散甚速,毒性也是极强,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放倒了一大片,饶是王方等人内力不差,这才可勉强抵御,但身子已是摇摇晃晃。那张燕眼见黄烟奏效,哈哈笑道:“董卓老贼,你当年攻破广宗、纵兵屠城,戕害无辜百姓,可曾想过也有今日!待俺张燕取了你的狗头来,祭我先师与一众黄巾兄弟!”他杀念一起,手中鬼头大刀翻起一个刀花,刀背上的钉环叮叮作响,扑头盖脸的劈向董卓。这一刀既沉且稳,显然是张燕灌注全力,势要取了董卓性命。可那董卓脑子转得飞快,大手一抓,已从身边揽过两名侍女,对准了张燕刀势来路,顺手一掷,已将两名侍女掷了出去。张燕并非侠义之人,见董卓掷人来挡,也不收刀,但听得“啊……”的两下尖声惨叫,鬼头大刀已将两名侍女嗤嗤劈为两半。经由这么一缓,张燕的刀势自然慢了下来,那李儒借此良机跃到董卓台阶下,伸手在一根金柱上用力一拍,便听哗啦啦一声,落下一层钢栏下来,将他与董卓护在后殿。
那张燕未曾料得这其中机关,不免恼羞成怒,抽刀往那铁栏上猛劈数刀,但见火星四起,却是奈何不得那钢栏半分。
忽听得隐隐传来一阵刀剑交击、嘶喊之声,过不多时,那喧哗声已传到内殿。张燕心头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名手下满脸鲜血,奔将过来,已失了一条左臂,执刀的右手兀自不住流血,叫道:“张……张将军,董贼势众,弟兄们守……守不住了,将军快……快带曹公子走了罢!”张燕惊道:“我带了八百黑山弟兄来,这才不过片刻时辰,便就守不住了?”那人急道:“将军快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张燕情知这郿坞守卫众多,仅凭己方数百人之力是万万不可抵挡的,那黄烟之毒也只是一时之计,其余守卫已有了戒备,眼下已反攻至此。自己虽恨董卓至骨,但若再是久留,非但不能救得乱尘,更要将这一众弟兄皆折在这郿坞中了。他向来果断,见高矮二者身上皆是有伤,顺手一提,将乱尘负在自己背上,道:“两位壮士,这便随张某一起杀将出去罢!”
他只一发话,手下群豪便齐声喊声,都要随他冲往外殿。那高矮二者互相对望一眼,心头俱是一热,似已回到当年,那金戈铁马、席卷天下的豪迈光景。只听那高者爆喝一声,道:“兄弟们,随我冲杀,这些王八蛋,杀得一个便赚的一个!”登时群人轰然答应,张燕嘴角一笑,已然猜出这高矮二者同为当年黄巾义士,不然不会互以兄弟相称。倒是那矮者沉着冷静,道:“且慢!弟兄们,此来救人要紧,大家只需护得乱尘公子周全的出得坞去,不可枉自鲁莽的求死。”
局势危急,张燕也来不及细想这高矮二人身份,叫道:“说的不错,弟兄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只求突出重围,却也不须争今日一时的快意!”当下持了鬼头大刀,冲着赶进内城的侍卫们奔去。众人齐声呐喊,均随在他身后一路冲杀。这郿坞内外城之间乃是狭长小道,郿坞守卫虽是势众,但一时间拥挤在小道中不得前行,而众人在张燕、高矮二者这三名高手的率领下,在人潮中狂突乱杀,直杀的鲜血四溅,尸身高积。
好不容易,张燕奔到小道尽头,已遥遥望见郿坞外城的轮廓,便听得一阵嗤嗤急响,正对面数队弓箭手已发了一阵箭雨,呼啸而至。他大刀乱舞,横拍竖挑,直舞得水泄不通,将迎面射来的利箭一一打翻,脚下丝毫不停,往前直冲。忽听得身后有数人闷哼一声,他回头一看,这才发觉他带来的弟兄已是死的一个不剩,而那高矮二者,也是肩头、大腿各中了数箭,已是强忍着伤痛蹒跚而行。张燕心中又怒又恨,说道:“他奶奶的,俺老张和你们拼了!”那矮者陡然跃起,却是用左肩替他挡了一只利箭,只听他咬牙道:“张兄弟,莫要意气用事……你带来了乱尘公子快走,这里……由我们两人挡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任那张燕平日里豪迈粗犷,此时也忍不住眼眶泛红。这时又有一波弓箭手赶到,不住的拉弓扯弦,那羽箭如漫天飞蝗般攒射而至。张燕武功再高,又怎能从这箭雨中逃生?黑白矮者见情势危急,也不顾自身生死,口中不住怒吼,拦在张燕身前,跃往那队弓箭手,直欲用肉身做墙,杀散这些箭手,好替张燕缓得片刻生机。
张燕见这高矮二人杀身就义,心情更是悲愤,有心去救,但如何救得?眼见高矮二人便要倒在箭雨中,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外殿窜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一片轻纱飘过,眨眼后哪里还有半支弓箭?但见一人挡在高矮二者身前,那人身着宽大的夜行黑衣,面上更是带着一张丑陋狰狞的鬼脸面具。郿坞众人这才发现,方才所发的弓箭,尽数堆在他的脚下。
张燕见来了此人,面上不由大喜,心道:“咱们今日有救了!”那郿坞众人却不识得此人,一名将校令旗一扬,那队弓箭手便已拉弓再射,那人冷冷哼了一声,众弓手又觉黑影一闪,眼前一花,这一次回过神来,却见利箭均已反转插在自己心口。
要知这队弓箭手足有百人,此人在这眨眼之间,便已揽箭入手、倒刺杀人,如有百手一般,郿坞中人何曾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法神技?正发愣间,却见那人从张燕背上提过乱尘,喝了一声:“走!”
他也不待张燕三人答话,已自顾往人群中走去。郿坞守卫哪里肯容他走脱了?更是发箭来射,但见那人将袖子卷了,信手挥洒,只听咄咄咄咄的响声连成一片,将那些长箭尽数挡开,更是随手反掷,只不过片刻工夫,他已背着乱尘闯过箭阵,四下里的守卫更是在这顷刻间纷纷中箭倒地。
郿坞守卫何曾见过这般神技?一时间又惊又怕,只敢远远的围住,口中不住喝骂。张燕等人也缓过神来,发一声低吼,随着这鬼脸怪客直扑入人群之中。乱尘此时半昏半醒,只闻得一阵阵淡雅的幽香,这才发觉身下已换了另一人,那淡淡幽香便是由那人所发,他忍不住低头细瞧身下那人,只见他身材瘦削,周身笼在那团黑纱内,脸上带着一张鬼脸面具,乱尘心中一喜,想到她便是那日在徐州郊外生死与共的少女。此时这少女出招攻敌之间,不经意的露出如雪一般的脖颈与如藕一般的手臂,只听她轻轻喘息,吐气如兰,芳气满怀。乱尘欢喜之余又有些担心:“这位姑娘福人福报,总算没被那张闿给害了……不过她也是好生奇怪,明明是个婉约少女,却要做这鬼脸打扮,生怕他人瞧见了似的。她眼下所使的武功招数与我同属天书一脉,虽不如我的雍正平和,但于霸道刚猛之处远甚,会不是是张角师叔座下的弟子?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将天书武功修成如此地步,直与道家中庸无为之法背道而驰?可若不是,这世间又有何家女子能会这天书武学?”
那少女却不知道乱尘已然醒转,强攻杀敌的空隙,仍是不时伸手扶住背后的乱尘。但见一波波长矛齐投、羽箭乱射,那少女仅凭一双空手,犹如千手观音一般,使得精妙擒杀之法,在人群中穿梭如燕。她手上劲力甚猛,每出一招,总要引发风雷贯耳之声,内力所贯处,众守卫不是骨骼碎裂便是身首异处。那少女便背着乱尘在这血肉横飞的地狱中疾行,身在她前方的众卫士越战越寒,一来怕了她威猛无俦的掌力,二来只觉此人身法飘忽,时东时西,竟似腾云驾雾、足不沾地,加之她脸上的鬼脸面具甚是狰狞,当真是有如地狱的恶鬼一般。
不多时,他五人已杀到郿坞门前,但闻一片哀嚎声、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堆,西一片,尽是尸首与鲜血。
此时天已大亮,那明亮阳光照在郿坞紧闭的郿坞大门上,门前更有一排排铁甲卫士,各个左手牵着一条猎狗,右手提着大刀;而那郿坞墙廓上,更是一排排蹲着长弓手与投矛手。见到乱尘一行已闯将过来,齐声的大喊“杀”字,威势震天,直如沙场临敌一般。乱尘心头一震——这一帮人已不是寻常的兵士,倒更像一支武林中人组成的军队,单以此时的气势来看,要比自己在陈留时见过的袁绍精卫还要厉害!此时东自荥阳一线,西至陈仓、散关一带尽是董卓势力范围,这董卓果然厉害,竟豪取关中武林人士、豢养凶猛猎犬,组成这铁甲军团。
那些猎犬吐着长长的舌头,不住狂吠,露出猎杀前的狂躁兴奋,只待铁甲卫士松开缰绳,便要上前撕咬。如此阵仗,以乱尘武功之高都露出惊怯之意,张燕等人脸色更是剧变,那少女感觉到乱尘身子轻轻一震,虽未回头,但伸手轻轻在乱尘后背抚拍,柔声道:“公子放心,有我在……无论人是狗,没有一个能动你!”
她身法极快,各人都没看清她如何过来,但见她一伸手,已抄过一把朴刀,转眼间,已没入了猎犬与铁甲卫士中。一时间,只听人嘶狗吠,不断有铁甲崩裂之声,她虽杀的兴起,可这郿坞守卫实在太多。她心知不能恋战,忽然伸出手来,已将张燕提起,远远的掷出郿坞外,身形一晃,避开了数把长戟,又跃到高矮二者身边,左右双手一手一个,脚下一拧,人已在城墙上如履平地般向上窜奔,那墙廓上面虽有诸多长弓手、投矛手,但又怎奈她如妖魅一样的身法和厉鬼一般的内力?
不多时,她已跃至城廓之顶,也不待转身,双手呼呼连拍出一十八掌,直以排山倒海的内力打出一道气墙,这才向坞外飞跃。此时阳光更亮,春日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将下来,如金粉一般涂在活人、死尸身上,乱尘伏在她身上,身在半空,居高临下向下望去,只觉刺眼难当。
众卫士待得惊觉、洞开郿坞大门追出时,已只能见到乱尘一行五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相对默然无语,但见远处黄沙翻飞,乱尘等人已是渐奔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过了良久,牛辅等人才解了毒性,那董卓方长吁了一口气,道:“想不到这小贼如此了得,竟有这般厉害的同伙相助。”李儒道:“太师,你可记得这持刀的莽汉?”董卓先是一讶,旋即便知晓他话中之意,道:“当年老夫领兵剿匪,攻广宗、除黄巾,可真痛快的紧。这人口称张燕,定是黄巾余党无疑。哼,老夫当年下令屠城,便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没想到却被此贼逃了!”李儒又道:“传位当年张角从军中择健者授徒,传了“苍黄真气”内力修习之法,其中矫者便号称十大护法,这张燕便是大护法;而那高矮二者的武功路数,一是鹰爪门、一是海沙派,当是老二周仓,老六裴元绍……”贾诩讶道:“周仓、裴元绍二人不是王允的护府侍卫统领么?”
他话还未说完,董卓已然震怒,大声骂道:“好你个王允!老夫自进京以来,一向待你不薄,加官进爵、封侯赐邸,便是敬你为托孤元老,更知你有经国之才,这才极力拉拢。你不思图报,却派这两小贼夜闯郿坞,与老夫作对!”他盛怒之下,直要下令擒拿王允,可转思便想:“那王允乃是清流之首、更是汉室巨擎,此时若是拿了他,便是公然与天下士子做对,自己既有蚕食汉室之策,定然需要士人协助治国,现在若是鲁莽行事,招致清流士人反抗,岂不是重蹈那新朝王莽的覆辙?可我一向铁腕治政,这王允公然捣乱,我若不拿他问罪,损了老夫威名不说,若帐下将领依葫芦画瓢,也学他这般犯上作乱,老夫霸业如何可成?”
那李儒久侍董卓,善于察言观色,见董卓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早已猜知,便上前道:“太师,现在我们虽是兵强马壮,但终是根基不足,在外更有袁绍曹操一众宵小未平。那王允老贼自是奸猾当诛,但一无兵马、二无实权,只不过跳梁小丑,暂且留得他的狗头,待咱们剪除了袁绍一干乱党再杀也是不迟。”
董卓正沉吟不语间,却听王方道:“军师所言极是。王允之事尚可押后,可今日乱尘大闹郿坞,若是任由他们逃了,传了出去,岂不是损了我西凉军威?”他顿了一顿,面朝李儒,又道:“想来此间计策也是军师所布,说什么诱敌之计、万无一失,现在可好,废了这么多工夫、死了这么多兵士,好一个万无一失!”他素来与李儒不和,但平日里隐忍不发,今日好不容易寻着这个由头,总要借机生事,在董卓面前要李儒难堪。
那李儒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而那张绣此时已经悠悠醒转,望了许久叔父张济的尸身,又与贾诩对视了一阵,泣声说道:“太师,叔父一向待我如子,今日命丧乱尘小贼之手,属下肯请太师允命,让我领了帐下骑兵,将那贼子擒来生剜了心肝,好祭我叔父在天之灵!”
那樊稠却幸灾乐祸道:“万万不可!张兄弟,你方才晕了过去,可知那鬼脸怪人的厉害?你若是这样追去,怕是接不了一招,便要下黄泉陪侍你叔父去了。嘿嘿,我与你交情不差,若是你叔侄二人同做法场,我难免要破费出了那双倍份子钱,可是大大不妥了!”他此言一出,张绣、贾诩二人旋即大怒,直要破口大骂。好在李儒理智,拦住了张绣,劝道:“张将军切莫急躁,乱尘小贼已中了那断胆剧毒,定是熬不过今日午时。他既必死,自然报了你叔父之仇,你又何必多求损伤,送与那鬼脸怪人手中,白白失了自己与一干兄弟性命?”
张绣咬牙道:“杀亲之仇,焉能不报?我若不能亲手手刃此贼,怎可告慰叔父英灵!”
他见董卓唔了一声,却是久不答话,一跺脚,拉了贾诩,便要走出大殿。那董卓这才发话道:“你叔父随我东征西讨已有数十年,这其间献计出力、建功无数,今日之事,他欲为铲除老夫祸害,竟杀身成仁、招致身死,老夫很承他的情。这样罢,我便拨你一千骠骑,再差牛辅、樊稠、李傕、郭汜、董越、董璜、徐荣七人各领私兵,从旁相助,将那一众贼子抓了回来祭奠你叔父。”
牛辅、樊稠二人原本幸灾乐祸,要激怒那张绣前去送了性命,没想到董卓突发此令,反倒把自己牵连了进去,但军令如山,他二人只得齐声应诺。
不多时,李傕、郭汜、董越、董璜四人已得了传令兵号令前来领命,四人在在金门处对着董卓便是遥遥三跪,这才走进殿来。董卓见李傕肩上停着一只似鹰非鹰的白羽大鸟,说他似鹰,是因那钩吻利爪,说它非鹰,却是因体型更大,且目光锐利阴冷更甚于老鹰,不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鸟,老夫怎么从未见过?”李傕见董卓也对这鸟儿感兴趣,不免有些得意,更为爱怜地捋着那鸟儿勃发的羽毛,道:“启禀太师,此鸟乃是前些时候那些邪马台国的客人送给属下的,名唤虎头海雕,据说夜能视物,嗅觉也是不错,再狡猾的野兔都逃不过此鸟!我听闻太师要我等捉拿贼子,便想到此物之妙,这就带了过来。”
董卓微微一笑,道:“老夫这郿坞远处荒地,逃走之路四通八达,要捉拿贼子极为不便,你这鸟儿只有一头,要寻得贼子怕也不易。”李傕道:“乱尘小贼在关中一地并无亲人,而且身中剧毒,唯有去寻他大师哥吕布以内力疗伤逼毒。属下斗胆猜测,他定是往东径直去了长安城!”
李儒眉头微皱,道:“将军说的很有道理。但他去长安不假,怕不会径直奔赶,向来那小贼为防我等狙杀而另辟蹊径,很有可能过黄河北上,取道扶风、咸阳一线,再经咸阳南渡黄河,便可入得长安。”
那牛辅道:“军师果然足智多谋,难怪太师偏爱有加。听闻军师更是辖有五百邪马台国忍者,各个精通追踪狙杀之事,如此说来,不妨军师率了精兵取道雍北,寻那贼子蛛丝马迹,而我等径直往东追赶?”
“好主意!”郭汜偷偷举目瞥了董卓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并无变化,这才附和道:“兵分两路,我们领兵东去,军师率众北进,想来军师素有大智,定能取了头功。”
那李儒知道郭汜等人借机生事,只是轻轻冷哼,不置可否。董卓却当做不知道一般,漠声道:“那便如此,你们速速领兵去了!”
李傕对董卓恭声道:“那我还要打搅太师这郿坞的清净,带这只鸟儿在大殿中闻闻转转。”
董卓点点头:“速察速离,切勿让你这野鸟搅了老夫的脂粉香气。”他似忽然想起什么,将李儒换至自己身边,低声道:“此去一行,你见机行事,切勿逞强……对了,这段时间关东那边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来搅了老夫清净,老夫倒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通天之能!”
那李儒微微弯腰以示明晓了董卓的意思,众人亦是毕恭毕敬地向董卓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后,这才出了大殿。
方出得大殿,便有骑兵探子回报,说乱尘一行先是骑马,自郿坞取道雍北,到达黄河后又雇船北上扶风,似是直奔咸阳。果然与李儒方才所猜的分毫不差。李儒面带得色,笑道:“乱尘小贼狡狯过人,定然不是诸位所想到的那般浅薄,不然李某也不会如此嫉恨于他。各位再好好想想,在虎牢一战中,能在关东联军大败之际,单枪匹马要求与吕布单挑,虽是被擒,但也使吕布内息受创,这种智慧、这等胆量、这等武功,敢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还有,在下可透露一点风声,太师方才在我耳边低语,便是言说最想要的是他的人,取他头颅反倒是不得以之选,毕竟明知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活在这世间,偏偏又不能为其所用,还不如毁灭他,至少可以保证其他诸侯也用不了他!”
李儒见众人面上均带疑惑神色,继续说道:“李某虽然嫉恨此人,但丝毫也不想杀他,只要……”
“只要他肯归顺太师,”贾诩怔怔言声道,“军师果然大量,连伤目这等大仇都肯坦然放下,真不枉太师对军师偏爱有加。”张绣本就心痛叔父之死,却听贾诩开口夸赞李儒,不免更是伤心。可贾诩着话却是另有含义,李傕、郭汜这些鬼精的人物自然能听出其中的隐讳,想他李儒这些年一直春风得意,心中暗自也叹贾诩“赞”得痛快。
那李儒狠狠瞪了贾诩一眼,又不好发作,硬是从牙间挤出话来:“好像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各自还是关心下眼前的事情罢!”
时间紧迫,众人均知若是走脱了乱尘,董卓定要怪罪,况且张绣悲愤攻心,遂不再多逞口舌之快,即刻点了手下得力的将校,直扑咸阳。众人皆是西凉骏马,但见尘烟滚滚、兵戈耀日,疾驰了两三个时辰,便又有前方探子回报,乱尘一行居然去了咸阳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富庶处,更是藏身在“阿房楼”这座咸阳名栈之中。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纵火焚烧咸阳秦宫,倒也没董卓焚烧洛阳般烧得干净,历经西东两汉三百多年,原来宫殿的地方倒是修缮出了连同阿房楼、孟姜城、扶苏宫这等庞然大家在内的奢华富庶之区。
众人不免又是快马加鞭,赶到阿房楼时,正是正午,大街上的行人远远的见了这一众彪军疾驰而来,早已避的远远的,有几个避之不及的,当场便挨了几下鞭子,直抽的皮开肉绽;更有倒霉的,被马鞭裹入乱军中,生生在奔腾的马蹄下踩成肉泥。住得起那阿房楼的,非富即贵,故而这客栈老板平日里也不怕军痞捣乱,在账房里听伙计说外面来人硬闯,他正要发作,但只一探出头去,便远远的瞧见张绣、贾诩也在其中。须知张济乃为雍州刺史,都检雍州诸事,州府治所便是咸阳,故而张绣、贾诩二人一为咸阳令、一为奏事掾史,各督文武群吏,这老板精于人情世故,立刻喝住护店的武丁,而他自己当场就从账房后门溜出楼去。
诸人还未下得马来,立刻就有帐下军校迎上来禀报道:“贼子们就在三楼东首厢房!”不待张绣吩咐,一众军士已是四下散开,张弓控弦、牵犬布壕,直将阿房楼里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张绣急于报仇,方进大殿,便跃身扑向二楼,却被贾诩一把拦住,他几番挣脱,终是被贾诩环腰死死抱住。
那王方阴阳怪气的说:“素闻贾先生胆识过人,怎的今日连个中毒的小子都怕了?”牛辅亦道:“看来坊间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啊。”
正在气头上的张绣听到这话,更是怒目暴瞪,手按剑柄,恶狠狠地道:“兀那狗贼,我叔父与你们同僚一场,你们不念彼此间的交情便是罢了,却仍在这里恶语相向,我张绣今日先杀了你们两个,再取那小子性命!”贾诩知他情绪激动,更是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松,张绣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贾诩,恨恨地道:“贾诩,叔父一向待你若子,今日他命丧贼子之手,你非但不思图报,反而三番四次的阻我报仇,难道真要我与你断绝兄弟之情么?”
贾诩目中满是悲色,一字一句的说道:“哥哥,主公待我贾诩恩重如山,我又怎会猪狗不如?杀父之仇,一定要报;但君子报仇,岂能急于一时?你可曾想过,乱尘这小贼文武双全,这种情形下常人都知道应躲到深山密林里避毒疗伤,他如此聪慧,却似故意露出行踪,生怕我们不知一般,你不觉得这其中古怪蹊跷么?”他此话一出,众人心中均是暗暗称是,心想好在自己没有心急求功,不然便要中了乱尘诡计,戒备之心更甚。
徐荣点头道:“贾诩所言不差,咱们还是小心行事的好。”岂知那李儒忽然开口喝道:“区区小贼,诸位还这般畏首畏尾,若传了出去,岂不坏了太师名声?!”李儒此言一出,才稍稍安宁下来的众人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那贾诩脑子转的飞快,心想:李儒号称董卓军中第一智者,倒真有些本事,并不是枉有虚名之辈,怎的今天说这般不着调的大话?更似要挑拨离间一般,难道是?……是了,定是如此!”想到此节,他心中咯噔一愣,但此间此处容不得他当场明言,只盼张绣能稍有理智,悟出其用心的险恶处。岂知那张绣已如一头犟驴,忿忿瞪了李儒一眼,拿剑斩那贾诩,贾诩环抱不住,只得被他挣出,只听张绣口中骂道:“好,你们怕死,我张绣可不怕死!”
王方牛辅几人对望一眼,目光里居然隐隐带着幸灾乐祸之意,只见领头的李傕微微点头,便各自挥手让自己手下尽数退开,任那张绣一行登楼。
张绣只奔了数个阶梯,却突然如木头人一般愣住了。
“倚门听风雨,淡看江湖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东首厢房豁然洞开,有人施施然从房中走出,那人面若冠玉、英额剑眉,更是斜负着一把漆黑骨剑,不是乱尘又能是何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张绣哇哇叫着便领兵冲了上去,乱尘却是不躲不避,直待众人长剑阔刀攻在面前,这才轻轻一跃,跃到一楼大殿中来,张绣一击不成,又从楼上跃下,乱尘这才似如梦方醒,重重叹了一声,身子在张绣等人的疾风骤雨围攻下蹁跹如燕,口中悠悠吟道:“残烛照空堂……白发难成妆。”
其余诸人更是惊疑不定,面面相觑,这乱尘不是身中剧毒,怎的还能熬到现在,更似完好无损一般?这变故来得太是突然,诸人楞在原地,反而不知该如何应付,大厅中一时除了张绣一伙口中喝骂不止之外,其余诸人一言不发。
“糟了,中计了!”贾诩突然发话道:“大哥,快快停手!咱们中计了!”贾诩话音刚落,李儒心中一惊:“这贾诩果然了得!居然猜出这是诱敌之计……不妙,不知我与太师的计谋可被他识破?”
那张绣手上剑法不缓,嘴中喝道:“文和,你今日怎么了!脑袋可是糊涂了!”贾诩急道:“他是假的!当是那鬼脸怪人所扮!”岂知乱尘道:“哼,我乱尘武功盖世,天下又有何人能假扮得我?”他此言一出,身形陡快,一改方才那般闲云野鹤的姿态,但见身影如虹、剑光翻飞,他那玄黑骨剑大开大阖,有如野火燎原,一剑一个,登时便连杀了数人,只听他又道:“张绣,我杀你叔父、辱你主公,你今日若不杀我,便是不忠不孝。”贾诩更是确信自己心中所想,看出此人是要引火烧身,欲要上前阻拦张绣,可乱尘以无状六剑闻名天下,端的是神妙无方、奇诡霸道,他纵是有心要救,也绝无可能在乱尘的剑光中前进半步。
眼见乱尘剑法越使越急,将身子笼在那剑影黑光中,有如黑龙般在人群之中穿梭杀伐,张绣所率部众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只不过盏茶功夫,张绣身边只剩下数十人苦苦支撑,眼看快撑不住了。
无奈之下,贾诩只得道:“诸位将军,太师遣你等前来,是要相助我们。若是我们战死,到时候责罚下来,你们绝逃不了干系。”李傕郭汜等人相互对望,皆见对方脸上摆着不愿之色,心中难以决断:若真要上前相斗,免不了损兵折将。这乱尘此时武功之高、剑法之厉,远甚郿坞之时,若吕布在场,怕也无法匹敌。自己若是贸然冲上,无异于飞蛾扑火,送死而已。可大家同侍一主,若当真见死不救,将这层脸撕破了,董卓面前可当真无法交代了。
只听郭汜恨恨地道:“兄弟们,这小子只有一人,我们便一齐同上,将他砍成肉泥!” 话语方毕,他便领了手下诸将杀进战圈,可乱尘已是杀的兴起,李傕的人马杀进战圈中,无异羊入虎口,只片刻工夫,便新添了不少亡魂。
李傕曾在隐龙小楼见过乱尘神技,本就对乱尘多有畏惧,此时见好友郭汜已然动手,自己心中仍是一万个不愿,额头上青筋暴绽、冷汗直流,抬眼转看其余诸人。只见王方脸色煞白;董璜董越兄弟二人均似木人般呆立;牛辅双手直颤;樊稠更是战战兢兢,见李傕望向自己,一不小心,竟将手中利剑落到地上;最后他将目光投到徐荣身上,那徐荣平日里素爱逞强,此时竟躲在众人最后,一语不发。倒是那李儒道:“无状六剑,无状无形;空而不空,得而不得。你剑法虽然绝顶,但杀心太森、戾气太重,与道家的无为通达背道而驰,你这决计不是无状六剑。所以你也决计不是曹乱尘!”
乱尘手上剑势不减,悠然一笑道:“好你个李儒,武功虽然不行,见识倒也不差,居然懂得我道家奥理。”李儒嘿嘿一笑,到:“好说。听闻曹乱尘一身武功来自《太平要术》三卷天书,阁下这剑法虽不是无状六剑,但也是世间罕有,当也是得自天书。而阁下武功之高,更胜过乱尘、吕布二人。”乱尘冷冷哼了一声,道:“吕布是个什么东西?怎及得上我曹乱尘万分之一,我曹乱尘才是天下第一!”
李儒又笑:“前辈,你武功既高,何必借那小子名声?你自郿坞中救他出来,可惜他身中剧毒,需寻得一处偏静处疗伤逼毒,苦于我大军追赶,前辈这才以邪马台易容术,假扮那曹乱尘,更是故意露出行踪,引得我们北上咸阳,为的便是多耗时辰,好让那乱尘多撑一刻?”
乱尘手腕轻抖,长剑连颤三十六个剑花,一连刺中三十六人的喉咙,身子翩翩一飘一划,已退到战圈外,方才被他剑尖刺中的三十六人这才喉咙爆裂、委顿在地,只见他微微点头道:“李儒,论眼识、论机智,你果然不枉毒士之名,难怪董卓那么欣赏你!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抬手一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掌力便轻拍拍的击在他身后的粉墙上,与此同时,听到阿房楼外有数人齐齐发出惨呼声,众人正疑惑间,却见那粉墙寸寸皲裂,继而轰隆一声巨响,那一面粉墙便整个的酥了般,破开了一个大洞。外面的寒风顿时从那大洞中灌进阿房楼大厅内,直将浓烈的血腥气卷进众人鼻喉。
他这一掌看似轻柔软绵,但实际罡坚胜铁,掌力层叠如海、广阔似穹,将数层青砖垒制的粉墙震酥之后,丝毫不减威势,将围在楼外的兵士震死。如此掌力,直把李儒一众惊的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那张绣一心要杀乱尘,此时见他神技至厮,也是惊下满头冷汗来。
只听那人冷笑道:“我曹乱尘武功卓绝,放眼天下,何人可挡?区区小毒,我自可解得!”他顿了一顿,环眼四顾,众人只觉他这眼神锐利如鹰,教人不敢直视,只听他又道:“尔等乌合之众,杀之如捏蝼蚁!”
李儒情知乱尘性格宽仁敦厚,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断然不似此人这般暴戾嗜杀、狂妄自大,猜他故意行的是拖延之法,不一时,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上前弯腰拱手道:“我们狗眼不识泰山,还望曹公子恕罪则个。”他如此一举,非但众人不知其意,连那人都不免心中一怔,但听李儒又道:“公子既是不言,便当是大人大量,就此饶过了我们性命。我们当速速回家闭门思过,这便就此告辞罢。”他话堪堪说完,身子已向后飞纵而去,直落在阿房楼外的一匹骏马背上,扬手一拍马股,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围攻乱尘的十人之中,李儒最得董卓宠信,官位也是最高,此次行动名义上虽为张绣为主,但众将实际上事事听命于李儒。众将均知这李儒奸诡狡诈,他如此做法断然不是临场怯敌,定然大有深意。李傕、郭汜二人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旋即带了帐下兵士去追那李儒。董璜阴阴地打量乱尘片刻,对董越道:“弟弟,我们走!”牛辅则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张绣肩头道:“张兄,非是我们不帮你,只是曹公子武功着实太高,连军师都已知难而退了,做兄弟的自然不好违命才是。”徐荣显然有些不快,但见众人如此,也只得悻悻的撤了人马。樊稠一向缺少主见,也跟着徐荣出了阿房楼。
那张绣一心要报仇,但骇于乱尘武功,愣在原地。那贾诩情知多留无益,附在张绣耳边,悄声道:“大哥,我们军下兵士已是十死九伤,那李儒狗贼却带头跑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徒死无益。况且此人十有八九不是那曹乱尘……大哥,我们还是撤罢。”那张绣一向信任贾诩,但心中对乱尘确实愤恨的紧了,恨恨地瞪着那人良久,眼中噙满泪水,这才忿然摔袖出门。
眨眼间,阿房楼已是人去楼空,寒风从破洞中闯进大厅,在堆满了死尸的大厅里呜呜作响。乱尘见四下无人,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咳出一口淤血来,身子更是摇摇晃晃,一跤坐倒在地,模样极是疲累。
他于那血泊中盘膝而坐,运功了好一时,喘息声方是慢了下来。她缓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块锦织的手帕来,细细抹净了额头冷汗。那方帕似是要紧之物,他花了许久时间才将那方帕细细叠好,轻轻置在膝上。他望着那方帕怔怔出神了许久,这才从怀中取出一面芳华少女才用的铜镜来,仔细打量着铜镜里自己英气俊爽的脸庞,更是伸手在脸上长长久久的轻轻摩挲,似是情侣在抚摸爱人一般。他便那般心无旁鹜、失魂落魄的望着,似红尘落尽、时间静止,此时此刻,即使天地崩塌、江海潮啸,都进不了他那深邃乌黑的眸子了。他在想一个人,一个今生今世他要爱到死的人,这个人,应许自己也会伤到死……可是,爱也好,伤亦罢,终逃不过这恢恢天网罢?人生于世,总不能顺人心意的罢?
他就那样安慰着自己,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雪一样白的纤纤玉手在头顶发髻处轻轻一揭,他的脸皮竟从上至下赫然的揭开,露出一张比那纤手更白更美的女子脸庞来。这张脸,美极、靓极,但偏偏是这样人间难得闻见的清丽面容,却是如此的悲伤,如凄风中的枫叶、似惨雨中的梨花,便是这凄绝的悲色显现在沉鱼落雁的丽颜之上,才更显添人见犹怜的伤怀——这样一个堪比出塞绍君、昭仪飞燕的绝代佳人,又怎会是那曹乱尘?
便是这样一个终日以鬼脸面具掩饰身份的少女,郿坞之中救他保他,逃亡途中想出此计,更是不惜以自己为饵,丝毫不惧死于乱军中。只可惜李儒一众兵甲太多,她在郿坞血战之时已损耗不少内力,负着乱尘逃亡时又发力狂奔,疾行了两百多里,体内真气早已无以为继,但她仍是在众人面前逞强,直装出自负自大的模样,更以一招天阳地阴掌震碎阿房楼粉墙,这才吓退李儒一众。可这天阳地阴掌何等的威猛霸道,这一掌,要使用者以地煞绵柔之道通使天罡纯阳之力,便在平时发招,也要心神守一、运气良久,才能发出这毕生功力聚合而成的天阳地阴掌。这门掌法乃为天书中最为高阶的武学,却不似无状六剑那般奥妙繁巧,天书所载如此一招,再无变式。天书武学讲究道心自然、万法无求,若是一味强使,虽亦能有卓绝之威,但更是伤人伤己,此时她真力已然损耗太多,强行使出,自然被这威猛掌力反震,激得筋脉暴涨,气血更如沸水般炎炎翻滚。当是时,只消得李儒一众看出其中端倪,派一名普通的兵士上前一拳,便可了了她的性命。她如此强撑,便是只为乱尘!
只听她口中默默念道:“曹郎,曹郎,我已尽了力啦……这般贼子众多,只恨我武功尚未大成,内力无以为继,只能为你撑到此时了。曹郎,曹郎,你定不会怪我的罢?……我不怕死,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能为你闯得。今日我若为你而死,确实值得,但我恋你颇多,若如此与这些污秽之人死在一处,不能与你死与共、葬同穴,心里总是不愿不能……曹郎,现在你的毒解了么?你于伤痛之时,还能念起我的名字么?曹郎……曹郎……”她愈念愈伤,念到后来,只剩一声一声的曹郎二字,眼泪更是如珠线般不住坠下。
那日她背着乱尘逃出郿坞,唯恐被追杀的西凉快马赶上,故而一路上只顾拔足飞奔、颠簸不已,将张燕等人都远远落在后面。而乱尘伏在她肩头,昏昏不醒,偶尔开口咳出一两口鲜血来,便又沉沉睡去。她深知乱尘内力雄浑,居然都捱不过这断胆剧毒,而自己也曾偷得半个时辰的闲暇,以内力替他驱毒疗伤,但一来董卓追兵阴魂不散、二来自己心神不一,难以凝聚真力,始终不能逼出半点毒质,猜想毒质已深入乱尘骨髓,怕是命不长久,心中悲戚不已,只恨自己不能替情郎受苦受难。
她又赶了两个时辰,心中越来越冷,连脚步都不自觉的放慢不少,只想:今日曹郎既是身死,我活着又有何意义?这天地虽大,又何容我这孤寡贪情之人?……索性便被那西凉兵士追上,教他们一刀杀了,曹郎黄泉下也有个伴罢?却不知乱尘已然悠悠醒转,但闻到她身上所发的少女体香,那香气幽幽,直撩人心肺,他何曾与女子这般亲近过?难免心神剧荡,引得腹中又是一阵疼痛,轻轻唔了一声。
她心中挂念乱尘伤势,当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看乱尘。这时二人相距极近,她虽是戴着那张鬼脸面具,乱尘仍瞧得她两鬓的青丝已被汗水湿透,但觉她呼吸急促,春风间或拂过,送来阵阵如兰一般的悠然芳气。汉时民风虽然淳朴粗犷,但总难免礼教之妨,乱尘心想男女有别,自己浪子一个,倒是无可顾忌,但若是污了这女子名节,岂不又造一桩罪业?遂勉力将头后仰,想与她脸孔离的远些。她自是心细如针,见乱尘有意躲她,又念及当年的往事心酸,再也把持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可只能一声一声的哭道:“曹郎……曹郎……”
乱尘听她不住念叨自己曹郎这样的爱称,心下生疑,当下便想到张宁,可那张宁远居在万里之遥的邪马台国,更是一个与世无争、恬淡寡人的柔弱女子,怎会有这般高强的武功,又怎会有郿坞城中杀人时的暴戾之气?他苦思良久,实在是想不出这女子的身份来。两耳只听她不住呼唤自己曹郎,心中不自觉的想起师姐貂蝉来——“呵,师姐,我思你恋你那么多年,你一向聪慧,应当早知我心意才是,这曹郎二字,我又有何福份听闻?只是,这人间情爱,藏不住、躲不过……你若在世,见到此情此景,总不免要怜我念念不忘,敛我任性痴狂罢?”
二人各有心思,相对无言,不多时,已行到渭水之畔,但见江水滔滔不休、滚滚东流。身后黄沙漫天,他倆一行二人,在那天地苍黄与茫茫水色之际,只觉天地孤高、人生苦短,她与乱尘心中,也俱是思如沙海浪涛。乱尘忽道:“姑娘,人生总有一死,你也不用难过,我死了之后,但求你一件事。”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死之后,还请姑娘将我火化了,骨灰分两坛装了,一坛带到常山,师父养我育我,徒儿却不能尽得一点孝心,这便守在常山上,陪伴老人家罢。另一坛骨灰,还要劳烦姑娘去寻那涿县桃园,那里有我师姐的一处孤坟,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回中原后一直没能脱身去祭扫她的幽幽青坟。她生前颇是爱美,想必死后坟前也是开满鲜花罢?”
她心中一苦,道:“你是要我将你与她一起合葬么?”乱尘摇摇头,道:‘师姐爱的是大师哥,我曹乱尘无形浪子,又何德何能,怎可斗胆坏了师姐清誉?但求在她墓前将骨灰洒了,化作春泥,赠她满园鲜花罢……”她知乱尘人之将死,却仍是只顾师姐,丝毫不念自己,心中更是悲凉凄苦,但她素来硬倔要强,怎愿在情郎面前显现自己万般的不舍与难过?好不容易忍住了哭声,说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又是武功盖世,这点小毒片刻间便可解了……公子眼下还是养伤要紧,切莫再说这些生死的话了……”她此言此语,说是安慰乱尘,实是安慰自己,但话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乱尘轻叹一口气,道:“师姐,若你也能待尘儿如此,我死亦何憾?罢了,罢了,我快可见到你了,那也好得很。”她柔声道:“公子……求你别说了……我……我,我就算舍了这条贱命,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
乱尘听她言语,似是少女对情郎那般痴恋情深那般,不免动情,道:“姑娘,你究竟是谁,怎待我这么好?”她默然良久,才道:“你今日若是能生,我自会揭下面具,告之于你。”乱尘叹道:“唉,姑娘既然以此面目示人,定然也有不少坎坷心事,还是在下唐突了……”他忽想起来一件事,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拿出一件用油纸包裹的厚厚物事,她不解其意,但见乱尘眉眼含笑,甚是希望自己收下,这才伸出手来接过,但觉入手温暖,犹带着乱尘体温,揭开那层油纸一看,赫然是三本泛黄的古书,封皮上皆印着《太平要术》四字,但听乱尘道:“我观姑娘的武功也是出自天书,但过于强横霸道,与天书所讲的天道无为、清虚自守相悖甚远,怕是修行之法不对,我这里有三卷太平要术,自是天书正统之法,这便转赠于你,你照之修炼,定可重回正路,治好体内瘀伤。”
她将那油纸又细细叠好,塞回乱尘怀中,盯着乱尘那黯淡无色的眼神,缓缓道:“我练得是修罗道,天书再强,也是治不好的。”心中更想:“曹郎,你就是如此的善良,这才中了奸人毒药。眼下情知死期将至,却念念不忘他人,处处为我着想,还想着要去疗治我的内伤,我今生爱你、恋你,便是因你这番良善心地。可你当知,鸳鸯不曾单飞、连理不曾断枝,你若去了,我怎可留世独活?”
她见乱尘眼眸逐渐黯淡,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再不想渡水逃命,只是将他搂在怀中,偶尔说上一两句,与他讲些不相干的笑话。乱尘知她心意,朦朦胧胧中越瞧越像是自己的师姐貂蝉,不自主的伸出手来,轻轻撩住一缕秀发,她只是怔了一怔,眼泪在鬼脸面具后滚滚而下,任由乱尘将自己的青丝绾在手中。柔柔顺顺、丝丝滑滑——乱尘忆起幼年常山时,每日晚间休憩,自己定要调皮,将师姐长发盘在手中戏耍,每每要受了师姐佯意责骂,这才肯安下心来,对着铜镜帮师姐卸下花黄髻簪。此时犹如回到了当年晓夜,手里轻捏着师姐温暖柔软的秀发,心中难免情怀乱荡。她从未被男子如此亲近过,而此时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却如此的爱抚着自己,悲痛间又难免女儿心怀,羞得满面通红,幸好乱尘瞧不见她面具后的满脸红霞,一时把持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曹郎……”
乱尘正沉浸在对貂蝉的思念中,听她这一声柔声的低唤,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虽是见不到她面具后的面庞,但乱尘的脑海里已满是昔年师姐的娇羞旖旎之态、娇美明艳不可方物,心怀不由阵阵荡漾,身子微微颤抖,想要重温当年常山旧梦一般伸出双手来,替师姐绾好寸寸青丝。可他此时全身软绵无力,双手连伸了几次,这才摸到那女子的脸庞。那鬼脸面具只遮住了五官,边角处犹露出那少女白皙的肌肤,他一触之下,犹如身入仙境,口中只不住念:“师姐……师姐……师姐……尘儿……尘儿来啦……”
乱尘唤的凄苦,那少女嘤嘤哭的更苦,好不容易噙住满眶热泪,断断续续道:“尘儿……尘儿……师姐在这儿呢……”
乱尘意乱情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而双手捧住她的螓首,将嘴唇凑了过去,深深的吻在她发髻与面具间的白皙皮肤上。她显然大吃一惊,伸出手来,作势欲打,陡然想起这怀中亲吻自己的正是情郎乱尘,自己爱之恨之,所谓何求?他临死之前将我当了他师姐,我便成全于他罢……可曹郎爱的明明不是我,我岂能不知自重,容他如此轻薄?一时间,她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任由乱尘火热滚烫的嘴唇在自己娥眉处久久不离。
这一刻,他二人,只觉时光静冉,岁月安好。也不知过了何时,乱尘捧着她螓首的手缓缓滑了下去,嘴唇终于离开她的肌肤。便在这一霎之间,她悲苦难当的心中,更起了甜蜜的感觉,只想乱尘这样搂着自己,吻着自己眉心,一直一直,永久永久……
天地静止,山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