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性打开微信,看到Q在群上问了句:几个年头了?大家都不知所云。“我们七兄弟,十一个年头了”。他不禁愕然,才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过年回狮子岭坐坐”,他这样想着。窗外是城市冬天灰蒙蒙的天空,从23楼往外看,可以看到一栋栋的大楼层层叠叠隐现在雨雾之间,看不到路,也看不到人。窗户上反射着他淡淡的脸孔,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有种莫名的陌生感仿佛认不出自己一般。不知怎的他突然焦躁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楼梯过道里点起根烟,猛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
他总是觉得狮子岭上看得比城市里高楼更远,每年春节回到家乡他们都喜欢到狮子岭上聚聚坐坐,聊聊今年各自又做了什么,明年又有什么计划,一群人站在山顶的亭子上往外望,家乡小城一年中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想今年该聊点什么呢?马上都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声。
他们有个群叫“七子狮子岭”,他极少跟人谈起:他们七人曾在家乡的狮子岭上结拜过,那年他们二十岁。结拜是他提的主意,但是当时为什么搞这种现在看起来有点尴尬的仪式,他是早就忘记了。可能是年青的热血,更可能是懵懂的中二。他们中学时就玩得很好,如同校园中常见的学生扎堆一样,他们也是一个小团体。当时在狮子岭上,他们买齐了烟酒、黄酒、黑笔,找了个无人的山坡,仿照旧时结拜的仪式,分饮了一杯酒,在黄纸上写下了各自的姓名、誓词,然后拜过鬼神天地。最后把黄纸烧掉,在黄纸的火光中完成了结拜的仪式。他还记得当时的誓词:“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扶,祸福相依,如违此誓,天地共诛。”那天他们在山顶留了一张照片,看起来那天的天气是阴沉的。
他们这里群人中,D是大哥,不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只是因为他名字中有个大字。虽说大家都觉得好兄弟不分大小,但结拜总有个排辈。选了D做大哥,他们其他六人按年龄大小排行,他是老四。那时D常常开着摩托车来他家里搭他一起出去混时日,他们在乡村的公路上飞驰,那真是快乐的日子。D这些年来也确有做大哥的样子,他们中第一个结婚第一个生子,买房买车,事事做头为兄弟们作足了榜样。只是常常他记忆中的D还是那个疯狂喜欢周杰伦的少年,是那个曾经穿着拖鞋手拿玫瑰花惶惶恐恐地向喜欢女孩表白的羞涩年轻人。读大学的有一年,D来学校找他玩,晚上他们在宿舍楼顶上喝酒聊天,谈女人,谈未来,谈理想,谈哲学,那晚他们抽了两包烟。后来D也常常提起这事,说他当时启蒙了思想。他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脑海中就浮现了那两个在夜里曾经迷茫的年轻身影。
高中后L和他一起上的同一所大学,所以大学时他相处最多的是L。那时,他们常常两人在学校宿舍楼下的麻辣烫小店吃宵夜。L生活比他省,所以当时总是过得比他宽裕,而他由于那时学会了抽烟喝酒,生活费常常都是不够用。那几年每到月底他基本上都去找L借钱,说是借,但他有时还有时忘记了,这么多年来L也没说过什么。毕业后,L去了另一座城市上班,因为读的兽医专业,找了屠宰场里的工作。有一年,他说笑地叫L搞点牛鞭回来吃,想不到L真的在屠宰场搞了两大袋子,然后千里迢迢带回来给他,还有些牛肉。当时他怕放在家里的冰箱家人见到尴尬,只留了牛肉吃,牛鞭丢掉了。这事他后来一直不敢跟L讲起过。今年L换工作考了编制,前阵子,他开玩笑地对L说,真是怀念当年的牛鞭啊。L群上回复:过那村没那店咯~
S是初中就已认识,但高中他们才开始相熟相交的。他一直觉得S是他见过的脾气最好,最斯文的人。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魅力,对人对物又温柔贴心,总是很容易得女孩的好感。曾经也闹出过一些误会,他的贴心给了不少女孩爱情的错觉。上年S也已结婚,现在简直是好好先生好好丈夫了。
X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文青,高中时最爱读流行的青春文学,当时郭敬明的作品X基本上必买,床头的最小说什么的,堆了不知多少。记忆中对于X的最初的印象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X曾经喜欢个同校的女生很久,也暧昧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最终没有在一起。后来上大学X是和S同一座学校,他联系的不多,只是记得有一年几兄弟一起去X所在的城市爬丹霞山,在山顶熬夜看日出,差点冻死在山上。毕业后有两年X还是像上学时一般文艺想着做编辑,也试着写诗写小说,也试着写过诗歌公众号。现在却成了程序员,而且是拥有一头乌黑头发的程序员。
C是他们中最早买房的人。大学毕业没两年就在工作的城市买了房。他记得当年他们一起去C的大学的情境。还记得有一年去C家吃年例,在回来的路上摩托车坏了,所以记得很深刻。好多年没去C家吃年例了,真是想念。
Q的排行最小,大家都叫他小Q,Q是他最早认识的,那时他们还是初中的同班。后来高中他们也是在隔壁班,那时每天下晚自习,Q都会过来找他一起吃饭戓者一起回宿舍。他以前经常去Q家里玩,还记得那时Q的妹妹还在上小学,现在都已读完大学出来工作了。Q大学毕业后做了几年淘宝,可惜没有赶上淘宝的黄金时期,之后找了份网站运营的工作。今年Q也结婚了,嫂子是另外一个城市的,那是他参加过的最远的接亲。
现在想起来那时大多是一些平常小事。当时学校里操场边有个小卖部,卖些杂物还有早餐宵夜之类的。他们都是学生没什么钱,每次到各自生日的时候,下了晚自习就请大家到小店那里人手一盒炒米粉,然后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边吃边聊,聊的大多是些学习、未来之类的吧。有一件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那一年,吹黑格比台风,学校停课,他们晚上在学校外面网吧上了一宿的网,那是他第一次在网吧过夜,他们应该也是。凌晨开始吹风,到了早上台风已经非常大,也不知记是谁执意要回学校,总之他们冒着夹雨的台风开始往学校跑。网吧离学校并不近,有个几公里,他们就那样冒着风雨奔跑,一边跑一边沿着街沿避雨还有台风吹夹的杂物,像战斗中的士兵一样,快跑通过一栋房子躲一下接着快跑到另一栋房子。路上经过北京桥,那是他至今经历过最猛烈的台风,在桥上他们逆着风,被吹着眼都睁不开,手拉着手,东倒西歪,摇摇晃晃。最终在台风中跑了一两个小时大家才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学校。往后十年他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疯狂的事了。
这些年,兜兜转转,来来回回身边的那些人一直都在,他自认不是一个善于经营关系的人,很多很多朋友都慢慢的找不到了,弄丢过很多朋友。但这群人,他不需要一直去联系,大家各忙各的,有时候一年半载都没有发过消息,微信QQ电话短信也是偶尔,各自刷着自己的圈子,但从来没有把彼此忘记。即使一年没有见,见了面还和当初那样亲切的感觉,那种毫无违和感,这就是所谓的最舒服的兄弟朋友关系,从不会刻意,没有丝毫陌生感,不管怎么变化,大家在一起时还像曾经那样还像当时那个少年。
其实他也知道,对于结拜这件事,现代人不过是一种情义怀念而已,早已不像往时。过去中国不完全是‘法制’社会,而是‘礼法’社会。什么是礼?就像过年不回家,守孝时吃肉,这些都并不违法,官府也管不着。但是它非礼,就会受到亲戚邻居的耻笑和鄙视。这是一种比法更冷酷的惩罚。那么旧时的结拜是什么?就是‘异姓兄弟’,成为了‘礼’上的兄弟关系,要升堂拜母,有通财之义,就是任何事必须互相按兄弟的‘礼’办,整个社会都看着。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责任和权利约束。像当年东吴杀了关羽,因为关羽是刘备的结拜兄弟,而仁义是刘备的招牌,所以刘备就得放弃别的利益考量,去找东吴报仇,才符合兄弟的礼。即“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但是在现代社会,早已是有法无礼,因此结拜也就成了无实际意义的形式了。即便结拜了,也没别人在意,也没什么特殊的义务,也没有社会的监督,只是单纯的一段情义罢了。
他突然想起好久以前D在他早已荒废的qq空间上留言:“大家要努力了,要不以后大家怎么还能在一起吹牛逼呢。”“是要努力啊”,出来工作后,总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责任越来越多,少年时代的情义越来越显得可贵了。十年就那么过去了,或许每个人到了一定年岁后都会在自我生命里刻上本不属于他的箴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