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从这里开始
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山坡，东西环山。山上面住着豌豆的奶奶和她从未见过的爷爷。他们的故事豌豆没知道多少，因为儿时的她对那些东西从不理解。
走过这条路，翻过那座山，山里还环着几座山，就在那群山的凹谷里，住着一个不知多少年的村庄，村庄不大，二十几户人家，依山傍水。过着靠天吃饭，靠山吃水的生活。那里最多的就是石头，永远挥之不尽的就是黑土。多年以后，最是让豌豆怀念的，就是那无穷尽给奶奶当盖被的黑土。因为走有它便不用再害怕。
外面狂风大作，生气的风婆婆喊着号子，毫无顾忌的发着彪。的确，屋里的小娃娃们放了学全都猫在了家里的热炕上，但这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微黄陈旧的五十度灯泡撒下的光增添了几分古怪的色彩，豌豆不自觉的钻进了奶奶的怀里。屋子里好静，静的就仿似置身于狂风中，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外面突然有哭声，豌豆好奇的站起来要冲向门口，奶奶突然拉住她：“别出去，小心外面有东西！”这句话给本就不正常的夜晚增添了几分阴森。豌豆心咚咚跳了起来，然后重新钻进奶奶的怀里。“奶奶，今天我要和你在一个被窝里睡……”
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回来了，相互议论着什么，他们走到奶奶屋里。
“送完了？”
“送完了。刚送完回来。”
“走的情愿不，我这一把老骨头，加上外面的老风吹着，出不去，本该出去送送这个老妹子的……”说着奶奶用她的袄袖子擦了擦她那看着有些干瘪的眼镜，但衣服却湿了。随后，抽泣起来。
“娘，你可别哭了，婶子走的很情愿，没出什么岔子，送她走，她就骑上她的牛去那边了。你不用这么伤心。”
“唉，就是觉着这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没剩几个了，我看也快轮到我了～”
“行了娘，你可别在这瞎寻思了，婶子走的早，是她没福气，到那边她就享福了。赶紧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嗯，你们睡去吧，明天早晨别忘了让豌豆他们起来被课文儿，今个说啥也不学了，说是害怕。”
“奶奶，你咋哭了？”豌豆被说话声吵醒，看到奶奶眼睛红红的，有些担心的问。
“奶奶没事，就是眼睛进了东西。人老了，眼睛里经常往里进脏东西。”说完拍着豌豆让她赶紧睡觉。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是去给村里一位过时的老人送盘缠，所有的亲人一起送她去西方极乐。
那个场景是豌豆关于奶奶最早的完整记忆。
在这和村子里，年代分界特别明显，奶奶那一代人，是村里最老的，二十几户人家，七八个老人，然后一个又一个的消失。听长辈说这里是当年闯关东闯过来的，有人在这荒山脚下开了耕，垦了地，落了脚。慢慢的由几个人变成了几家人，然后再繁衍成了二十几户。一代又一代的人就彻底算是在那扎了根，但谁都不知道这根到底有多长，也从未有人去探究过。只知道，这里有山有水有相亲。浓浓的乡土气息，如果你没在那生活过，你就永远无法知道那种乡土到底能散发着怎样的芳香。
（二）无忧的童年，无邪的善念
豌豆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这是村里人对她的评价，因此在乡亲们七嘴八舌的教唆下给她认了个干妈，在那个地方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孩子太精灵，寿命短。为了这事，豌豆和爸爸生了好几天的气。奶奶护短是出了名的，加之豌豆本来性子就野，所以无论在哪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小淘气的哥哥经常被爸爸妈妈“关照”，但豌豆却不同，从未挨过打，她最小，爸妈宠着，奶奶护着。只是有一次和妈妈顶嘴吵架，把妈妈气的随手打了她一下，谁知她跑到奶奶面前告状说仗着妈妈比她大故意欺负她，看到妈妈不知悔改的样子，豌豆更生气了，直接跑到屋里躺在炕上说自己被打坏了，然后不吃不喝，一直哎哎呀呀的喊着。妈妈当然知道她是装的，本以为小孩子装一会就忘了，可没想到一个几岁的小孩会那么有韧劲，竟然一直坚持到了晚上也不见有丝毫倦意，妈妈突然害怕了，走到她面前问状况，看到妈妈败下阵，豌豆马上露出喜悦的表情，起身直接找奶奶去了，到门口的时候还得意的对妈妈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以大欺小！”妈妈当时又气又笑。奶奶永远都是她的挡箭牌，只要有奶奶在，连严厉的爸爸她都不怕。
家里有两个霸主，一老一小，老是奶奶，小是豌豆，不是豌豆多厉害，而是她有老霸主的庇护，所以哥哥姐姐有时都很生气嫉妒，但豌豆一向不管这些，从不听哥哥姐姐的话，反而天天挑战他们的权威。三个孩子总会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哥哥和姐姐对抗豌豆，出人意料的是每次豌豆都是胜利者。如果她赢了她会沾沾自喜，如果没占到上风，晚上她会向爸爸告哥哥姐姐的状，说他们两个一起欺负她，如此一听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会欺负大孩子，而且还是俩。也正是因为这个，爸爸总会批评大的，在她“吃亏”的时候给他“公道”。因为这种偏袒，豌豆更加肆无忌惮，但马总有失前蹄的时候，后来爸爸发现了问题，开始询问原因，于是乎豌豆没了理失了“免死金牌”，被妈妈和爸爸轮流训话，豌豆求助奶奶，但奶奶却假装在忙别的，在这件事上家里三个大人步调惊人的一致。从那以后豌豆在哥哥姐姐面前不敢那么嚣张了。她也偿到尽苦果，哥哥姐姐出去玩从不带她。她每天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做奶奶的跟屁虫，她最喜欢奶奶，奶奶也喜欢她。每天晚上奶奶给她讲鬼怪故事，同一个故事听了好多遍也听不够。哥哥姐姐去上学，经常家里只剩她和奶奶两个人。
又是一个冬日的早晨爸爸妈妈准备出门，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拄着木棍满脸污血而且蓬头垢面的老女人，直接走向院子，看着有些吓人，豌豆直接躲到了妈妈的后面，看了一眼豌豆，妈妈大声说“出去吧，家里刚吃完饭，没有吃的了。”
但那女人根本没听，继续往里走，一看就知道是个讨饭的。奶奶看了妈妈一眼，说：“算了，让她进来暖和一下吧。”奶奶走向前，像是迎接一个姐妹般把那个讨饭的女人迎进了她的西屋，并让妈妈给她擀碗面。豌豆也被奶奶领进了西屋，坐在她后面，那个老女人嘴角满是冻僵的鼻涕，刚一坐下，就冲着地上擤出来一大坨黄黄的鼻涕，豌豆厌恶的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奶奶的反应，谁知奶奶的表情没变化，反而把自己的手帕拿出来给她。问她为什么会出来讨饭，那女人用夸夸的口音讲述着她的不幸，被儿子儿媳打、骂，最后被赶出了家门，已经出来十几天，山高坡陡，加上雪后路滑，她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脸被摔破了，身上也尽是伤痕，衣服也破了。当豌豆再看奶奶时，奶奶已经泪流满面了。就在这时妈妈端着面进来了，看到面那女人眼里涌出了泪花，瞅了奶奶一眼“老姐姐，你们一家都是好人。”然后端过面，狠狠的在嗓子里咔了一大口痰，再次吐在了地上。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面，妈妈很明显有些生气，但奶奶给了妈妈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计较。吃饱后，那女人要走，奶奶却执意让她再留半日，就那样她们像是故人一样聊了很久，走的时候，奶奶拿出了自己的一些冬衣送给女人，最后把妈妈今年新给她做的棉裤也送给了她。妈妈小声说“娘，这是新的，你自己留着穿，你已经给她好几件了。”这也不能怪妈妈小气，因为一家子人的日子并不宽裕，新衣服要两三年才会有一件。奶奶却说“她儿女不孝，但我不同，，在家一个冬日怎么都好过。外面风硬天寒，没衣服几天就会被冻死。”就这样女人在下午时分离开了。
村里经常会来讨饭的人，他们见屋就进，就连看家的狗儿们都怕他们几分。只是后来没有那个要饭的受过这般待遇。从此豌豆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人人生而平等，只是有些人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从小豌豆喜欢土，总是光着脚走在园子里，每次被妈妈看到免不了训斥，但她下次还是会不穿鞋。踩在土里，会给人一种踏实感，也只有那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也是大自然里的生物，生于它，乐于它，属于它，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豌豆会不会也是这样认为。童言无忌，豌豆每次都和妈妈说，脚比手干净，因为脚会踩在最干净的黑土里，手就不是。对于豌豆的谬论，妈妈每次都很无奈又很宠溺的逗趣她：你快去一边去吧，天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豌豆理直气壮：我没胡说，本来就是，人吃粮食，粮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所以人也在吃土。就像狗一样，人也吃屎，因为地要施肥，那里的肥料就是各种粪便，包括人的，庄家要长大就的吃粪肥，然后人再吃。妈妈，人生来就那么脏？听到这妈妈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你去给我滚一边去，别在这瞎白话了，再不走小心我踢你！
“我又没说错，本来嘛。”说完很得意的走了。其实没人告诉她，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然后一遍又一遍的问别人，但别人都不知道，尤其是大人听到都会骂她，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但豌豆始终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因为她的推导无懈可击。所有的人群中似乎只有奶奶没有批评反驳过她的谬论，也从未正面支持过，但豌豆把这当成了默认。
（三）一切的演出终会散场
接近年关，大家伙儿都忙着去赶集筹备年货，豌豆的爸爸妈妈也在这一行列。太阳就要下山了，感冒好几天的奶奶下地准备做晚饭，难得这么清闲，奶奶开始准备饺子馅。打算一家人吃一顿香喷喷的饺子。人要喂饱，家里的牲畜当然也不能饿着，奶奶叫豌豆和 姐姐一起去 草园子收马草，想着妈妈他们回来一定会带着很多好吃的年货，孩子们兴冲冲的背着背篓出发了。一路上小姐俩有说有笑，讨论着爸爸会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带回来的好吃的要怎么分。。。。。。说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又或许是因为着急回家，所以孩子们的背篓很快就满了，连跑带颠的冲回了家。他们把背篓胡乱的仍在院子里，完全忽略了拴在圈里的马儿们，他们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奶奶我们回来了！”争着抢着想第一个进屋好向奶奶邀功。可一进屋，奶奶躺在了地上，头向着灶火堂口，豌豆笑了起来，“奶奶，你也太好玩了，火不着你也不用躺在那吹啊。”说话间孩子们已经到了奶奶跟前，发现奶奶的眼睛微微睁开，嘴角有些血迹，豌豆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她毕竟还太小。“奶奶，你起来，我帮你吹，地上凉。”
那是北方的十二月份，几乎到了最冷的时节。屋外面，一呼吸，呼气会在眉毛上结成干净而又雪白的霜，像极了神话故事里的白胡子老道。
姐姐年龄大一些，看出了一样，突然大声的叫了一声“奶奶，你怎么了？”然后姐俩蹲在地上摇晃奶奶的身体,但奶奶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具体是什么,她们根本听不清,于是她们开始试着把奶奶抬起来,但她们都是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此时豌豆有些慌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慌,但就是感觉怪怪的,一种她那个年龄根本从未经历过也无法描述的滋味.她眼里带有几分慌乱的看向姐姐.
“你在这看着奶奶,我出去找人.”说完起身向外走.
“姐,我害怕!”平时最喜欢和奶奶在一起,连睡觉都要睡在奶奶的被窝里的豌豆此时却有些害怕和奶奶独处.姐姐没管她,直接跑向外面,一边跑一边喊人,豌豆紧跟着姐姐,不时的回头看向屋门口,仿似生怕奶奶一个人在屋害怕.然后脚下被石头挡住,摔了下去.平时做惯了家里的宠儿的豌豆,此时却没有人管她,她自己爬起来继续跑,.连身上的土都没拍一下.与其说是去外面叫人还不如说她是在拼命的追姐姐,因为她害怕剩下她一个人.姐姐的叫声引来了几个邻居,因为年关,大部分人都去赶集了.他们赶忙到了豌豆家里,把奶奶抬进里屋的炕上,将她放好,然后派人到邻村去找大夫,来回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屋里的人越来越多,爸爸妈妈回来了,奶奶磕磕绊绊的说了几个字后就再也不能说出清晰的字眼了,随她再怎么挣扎也只能是心里干着急.由于屋里人太多,妈妈让豌豆和姐姐去外屋,把地方让出来给邻居.当豌豆站在外屋的时候才发现锅台上的一切都还未被人动过,菜板上堆了一堆已经剁的很碎的酸菜,菜刀埋在中间,站在那像是在宣示着某种威严,她走到锅台跟前,仔细的盯着那对已经成沫的酸菜,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看.就像是里面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其实那仅仅就是一些农村最家常的饺子馅,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医头，“不用，没必要。”站在人群后的豌豆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因为在她的意识里只有没什么事才不用打针吃药。可就在她想笑着挤向奶奶的时候，她看见妈妈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很突然。她一头雾水。人群里突然有人说“快，赶紧安排人去送信，多去几个人。该打电话的打电话，没有电话的连夜去通知！”一切的气氛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豌豆看着妈妈，期待她能着和她说点什么，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此时她只想让奶奶起来，然后一起尝尝妈妈他们买回的年货。虽然豌豆在家里最受宠爱，但她却并不无礼任性，家里她最疼奶奶，无论有什么吃的必须要留给奶奶，只要奶奶不吃她绝不动口，在学校里买的零食吃一点剩下的偷偷藏在兜里，然后等晚上回家给奶奶吃。晚上睡觉经常和哥哥吵架，因为都要争着和奶奶睡一起，妈妈不允许，说奶奶年纪大了，怕他们打扰老人休息。但每次都是奶奶出面解围，最后一边一个，然后兄妹二人一人摸着奶奶早已干瘪的乳房入睡。
一个表姑走过来，把豌豆抱起来，告诉她别害怕，说奶奶没什么大事，明天就会好。豌豆问妈妈为什么哭，姑姑说因为妈妈在赶集回来的路上迷了眼睛。不管怎样，豌豆还是相信了姑姑的话，因为屋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男的基本都不见了，包括爸爸，只剩下几个女人。但也都忙起来了，炕上只有奶奶一个人安静的躺在那，地上的人儿却躁动不安，来回穿梭着。望着地上的人豌豆有些生气，为什么没有人陪奶奶。于是她爬到炕上，坐在了奶奶的身边，拉着奶奶的手，奶奶好像感受到什么，手轻轻的动了一下，像是对豌豆的回应。奶奶的嘴微微张开着，能够看见里面的舌头，由于一直暴露在空气中，奶奶的嘴唇和舌头表面已经干的没有一点水分，舌头上还有结痂的血块。不知不觉中炕上已经有了人，豌豆回头问“为什么不给奶奶水喝，你看奶奶都渴了。”一个姑姑说奶奶现在喝不了水。豌豆生气的说：“你胡说，奶奶渴了为什么会不喝水！”然后把旁边被打开的水果罐头里的汤倒在杯子里，她知道她爱喝的东西奶奶也一定会喜欢，她用勺子往奶奶嘴里送，谁知罐头汤刚到嘴里就流了出来，奶奶一点都没喝进去。试了好几次，可结果都一样。但看着奶奶干涸的嘴唇和舌头，豌豆有些想哭。于是姑姑给了她一根棉签，让她沾着水涂在奶奶嘴唇上。
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照看了一会，她告诉奶奶，让奶奶先睡觉，她出去玩一会再回来陪她。但当她走向外面时，发现院子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院子里的男人们搬着木头，好像要盖房子，失望了环顾了一圈，然后又乖乖的回到屋里，但这时炕上已经再次坐满了人，她们在和奶奶说话，豌豆以为奶奶醒了，可一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听见那些人在不停的说些安慰奶奶的话。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豌豆和哥哥姐姐就像是游僧一样游荡在人群中，根本没有时间管他们。家里的乱象让他们有些心烦。姐姐年龄大一些，好像知道点什么，表情很低迷。为了迎合大家的表现，豌豆和哥哥也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到了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人让孩子们睡觉。其实即使想睡也没有地方睡。夜半时分，突然有人大喊豌豆的名字，让她赶快去奶奶的身边，在这个奇怪的夜晚难得还有人记得她的存在。豌豆被推向奶奶身边，妈妈抱着奶奶，不停的喊着：“娘，你睁开眼看看，孙子孙女都在这呢，你看看。。。。。。”奶奶周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都在喊，说着和妈妈几乎同样的话。乱极了。豌豆就在奶奶面前，离的好近啊，让她好想去摸奶奶的脸。但在这种奇怪的场合下她不敢轻举妄动。谁知就在众人的呼喊声中，奶奶真的睁开了眼，而且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豌豆，豌豆兴奋的叫了声“奶奶”，但她的声音被群声淹没了，她不知道奶奶听没听到。奶奶眼球转了一圈，然后紧紧的闭上了，就在这时，屋子里哭声顿起，就那么突然地嚎啕的哭声填满了三间简陋的土屋，穿透墙壁，传向院子，传向整个小村，传向围着村子的高山，高山又将哭声圈了回来，在空气中来回飞旋。
妈妈哭着抬头看着几个孩子，用抽泣的声音告诉他们赶紧哭着喊几声奶奶送送她，奶奶没了。孩子们懵懂的照做了。哥哥和姐姐哭的很伤心，但豌豆不同，她只是照做妈妈说过的话，她知道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并不怎么伤心。因为对于死亡的话题在奶奶生前她们一起聊过，而且是很多次。
奶奶每次聊到有关死的话题时，豌豆都会捂住奶奶的嘴，不让她继续。但奶奶总想让她明白生老病死是人必须经历的事，总会想办法开导一听说奶奶关于死亡的话题就哭的她。后来她不再那么排斥这个话题，因为奶奶告诉她：“如果奶奶死了，那没关系，因为奶奶会到那边去等你，奶奶会把那边的家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专门等大孙女，然后买好多好吃的。”豌豆问“那得多久？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奶奶告诉她：“不用急，也就几十年，等你老了你也会到那边去，到时候奶奶在那接你回家，然后我们就可以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那如果你不在太长时间，我想你怎么办？”
“那奶奶会在晚上来你梦里见你啊。”
“所以说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是吗？”豌豆关于死亡的心结终于彻底解开了，因为她知道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是一家人，早晚都是要在一起的，只要你愿意等，没有什么能够拆散他们。短暂的等待就可以换来永恒的团聚时光，因为奶奶告诉她在那边人永远不会死，会一直一家人在一起。所以小小年纪根本就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什么的豌豆愿意等，等自己长大，等自己像奶奶一样老去，然后离开这边，去找同样一直等着自己的奶奶那边，每每想到这她都会有些迫不及待。
（四）我暂时离开，请学会等待
奶奶的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她像睡着了永远不愿意醒来的孩子，穿着新新的寿衣，铺着新褥盖着新被躺在地上的木板上，那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床。虽然简陋，但也算舒适。
接着家里的亲人全都赶过来了，一切都按着丧礼的流程进行。奶奶被放进了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灵棚内厚厚的棺材里。夜里有人专门守在旁边，豌豆几次出来要和爸爸一起陪奶奶，但爸爸怕外面太冷，没过多久就把她赶进了屋子里。
那个夜格外的长，也格外的静，就连北方冬日的宠儿---风，都识趣的闭了嘴，躲在了某个角落里不出来。天山的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月亮在空中随着时间慢慢走它的弧线。豌豆抬起头，看着群星，想象着星星上面‘那边’的样子，突然一颗比别的星星都亮都大的星星在群星中闪闪发光，豌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然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奶奶告诉她，每当地上有人死去的时候，夜空中都会出现一颗又大又亮的‘贼星’，那便是死去人的灵魂在那边发出的信号。所以豌豆坚信她看的那颗就是奶奶。地上的一切奶奶尽收眼底。
第二天，天刚刚亮，一夜未睡的人继续忙碌，他们将奶奶的棺材下捆好了木桩，方便抬着送奶奶去坟地。就在准备净面的时候，从南山上冲下一个人影，一路踉踉跄跄，直接跑向了奶奶的棺材前，跪着抱着棺材嚎叫起来，地上有石头，有冻成块的土块。他就跪在上面，泪涕横流。他是豌豆的一个堂哥哥，奶奶的孙子。由于出门在外离家太远，从接到消息就往回赶，但还是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有好几个人去拉他起来，可堂哥却拼了命的毫无站起之意，一直悲恸的哭，然后自责。嘴里不时的说“奶奶我想你，但再也见不着你了！”就在这一瞬间，豌豆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仿佛意识到死亡并没有那么简单，第一次她自己想大哭，而不是别人告诉她需要哭。
仪式已经差不多了，起灵，送奶奶去她的新家。一切都算顺利，男人们用寒冷馈赠的冻土块盖住了奶奶的棺椁，慢慢的堆起了坟堆，奶奶就这样被送进了土里，灵魂却飞向了高不可测的天空。看见土块彻底将奶奶的棺材埋没的时候，豌豆才明白奶奶再也不会出现在之前的那个家里了，因为她被残忍的关在了棺材里然后又埋在了地下。不可能再出来了。
在回去的时候，豌豆还是不时的回头，她感觉那些大人太残忍，竟然把一个老人自己丢在那路远山高的荒野里。她想留下来陪奶奶。可再一次她又妥协了，跟着人群走了。
但豌豆一直坚守着她和奶奶的约定，一个生活在这边，一个忙碌在那边，希望几十年以后实现她们相互间的诺言。
（五）我们换种方式做最美的双生花
奶奶去世后，家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豌豆回家总是不自觉的喊着奶奶。没有奶奶的身影，心里空唠唠的。她曾多次幻想，哪天奶奶也想她，跑回来看她。她想去看奶奶，但是对于那边的路她毫无头绪。
一切从这里开始，那就让她从这里结束吧。没过多久，爸爸告诉豌豆他们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
在一天放学的路上，回来要经过奶奶的坟地，豌豆让伙伴先走，她停下来望着山坡上的埋着奶奶的土堆告诉它“奶奶，我们就要走了，你要留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看你的。”她不知道奶奶是否能听得到，也不知道奶奶的灵魂是否还在那里。
从此，豌豆彻底离开了那里。奶奶不在了，那里对她而言不再重要。
奶奶到那边获得新生，豌豆在这边还未长大，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们彼此牵挂。随着年龄的增长，豌豆都生与死有了重新的认识。在学校里一直接受着唯物主义教育，但她却从未质疑过和奶奶当年的约定。
十几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终于有空闲时间的豌豆随着父亲一起回去祭奠奶奶。当爬上山坡来到奶奶门口的时候，眼前的样子格外荒凉，杂草丛生，奶奶的坟头变矮了，上面任随野草摇曳。呆呆的望着，突然间感觉到生与死原来是这般渺小，渺小到可以让人完全忽略。或许二者本没有分界，死后的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活。只要是人，都不愿拘泥苟且于同一种生活，死亡只是摆脱旧的生活，然后去迎接一个新的开始。
和奶奶的约定在那一时刻变了意义，其实不是相互等待，而是各自一方，继续生活。
（后序）
回到家里，豌豆终于释怀了，她明白以前的守候是对奶奶灵魂的纠缠，这对谁对不公平。提起笔，写了一篇悼文，放开思想的手，让奶奶彻底的离开，去与她无关的世界过与她无关的生活。
附悼文： 在一个安静的山坡上，那里长满杂草，草下面是被遮住的黑黑的土地，在一个冷静而又没有鸡鸣的早晨，伴着晨光，筑起了我新新的坟头，我最后微弱的叹息围绕在新坟的表层，作为我存在的最后痕迹迟迟不肯散去。思念我的人痛哭流涕，缅怀我的人默默叹息，我躺在里面，伸展开几十年来早已不见得最初面容，微露笑容，静视我身后的历史。
生前，我儿孙满堂，后嗣绕膝，终日不绝于耳的喧嚣喊闹、欢声笑语，死后，得来一片难得的静谧，又是一副全新安详的样子。
我走出坟头，望着隆起的土堆，以坟尖上压的纸的新旧来判断四季的更替，自己的尸体慢慢腐烂，土堆里的小虫美食吃了一餐又一餐，突然发觉，我在以另一种方式不断的重生，一年又一季，但不管怎样，那只是我的肉体，它只是成为了自然界的一部分，充当着生物链条的一个微小的环节，而我的灵魂却是一直在这里，仍此一年又一季。
眼观世事的变迁，从葱然蓊郁到枯黄萧瑟，由秃颓寒冷至盎然生机，转而又到了葱然蓊郁的时间，那正是我来时的模样，长满杂草，坐落在山坡上。只不过是新坟变旧墓，杂草光临到了我的屋顶，遮盖住了破败的土堆，在上面调皮的摇晃。
偶尔会有亲人前来悼拜，用他们的方式送上祝福，向我早已腐烂的埋在里面的尸体叩首，每一次我都会记住他们脸上岁月的样子，直至他们也无力攀爬坟头坐落的安静的山坡，而那时，我依然向下眺望，看着也已蹒跚走路、驼背弯腰的儿孙，才发觉，我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渐渐隐没的坟头再经几年的风吹雨淋，将与山坡的地面平齐，而后融为一体，彻底抹掉我存在的痕迹。
我曾来过，在风里，在土里，在小孩子嘻哈欢笑而又天真的目光里。但，我早已离去……
( 以此纪念离去多年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