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了(6)

第六章 出生

  这是夏夜的前奏,气温逐渐回升。

  地里的西瓜再长一长就到了可以摘出来卖钱的时候,不过西瓜是不值钱的,一个浑圆的大西瓜在偏远农村到了2020年也才一斤一毛钱。

  这天余山明回家回的晚。

  他是赶着晚霞都下山了,才迎着此起彼伏的虫子鸣叫声回来的。福建的天,比起别的地方,热的总是要更早一些。

  而夏日,总是给人更多的畅想。

  余山明今天起的很早,为了赶得上邻居家的货车进镇上。邻居家有一辆小的货车,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都会进一趟城里。

  城里,或者是去镇上,或者是去市里。

  那时候邻里之间的关系都很好,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余山明娶了一个手巧能干的老婆,经常会炸一些老家话叫做马蛋的东西(大概类似于麻球),每每做馒头花卷马蛋的时候都会给邻居端过去一盆。

  现在的物质生活比起之前已经好多了。

  邻居家也会在去镇上的时候喊上他们两口子,或是余山明或是胡国瑛,会有一个跟着一起去一趟镇上。

  如果是胡国瑛去镇上,那她主要就是去给小女儿余万稚打生活费的。

  余万稚今年六年级了,她不再在村口祠堂旁边的小学上课,而是被送到了市里偏远一点的小学。

  起因是有天一大伙子的人聚在村里聊天,起初是几个妇女在路上遇到了就停下来聊几句,结果正值饭点后,大家都在外吹风,几个人又吸引了几个人,慢慢的就吸引出了一个十几个人的聊天范围来。

  胡国瑛也在里面,她在村里的人缘很好,虽然是后面才嫁进来的,但是村里谁家有个事她都会热心的帮个忙,人又好讲话,干活又利落,这样的人不管放在哪都是吃得开的。

  一句一句的聊就说到了自己家孩子的事。

  婚育后的女人凑在一起总是这样,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时代哪个地狱,聊着聊着总会把话题引到孩子身上。

  那时候小升初的初中还是靠考的,而不是后来到了余万稚有了孩子也就是我,像我们这一辈一样初中是划片的(房子在哪就读附近哪儿的初中)。

  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村口那小学去年的升学率,升学率大概是一群农村妇女能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跟教育有关的专业名词了。

  人渐渐上了年纪的一大特征就是,说话的时候会习惯像他们的上一辈一样逐渐的出现一些肢体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嚯村口那个小学前年才考上这个数的学生,”一个女的伸出两只手,一个巴掌伸出五个手指,一个巴掌扣掉两根手指。

  去年一年这个村小升初能够考到镇上的学生一共有八个,八个里有三个考到了市里的学校。

  村里的教育水平毕竟还是会相对而言差一点,那三个考去了市里的学生,读的第一年就有些跟不上进度,最后只有一个顺利考入了高中。

  这些胡国瑛都知道,因为那唯一一个考入高中的——是她的大儿子余万将,考进的还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甚至连有些跟不上进度这样的事她都知道。老大回家的时候都有提起过,虽然胡国瑛只有小学文凭,但是她能知道跟不上是因为村里的教学能力和外面有差距。这句稍稍有些专业术语的话,在一个只有小学妇女的转化下被简单粗暴的理解成了——村里的老师没有外面的教的好。

  当然这话胡国瑛是绝对不会在外头说的,每次在外头有人说这样的话,她都是好像赞同又好像不赞同的态度,给足了村里的老师和在外说闲话的人两头的面子。

  这一年余万稚已经上小学四五年级了,上头一个大哥余万将在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一个二哥在市里排名第二的初中读书,她在村头的小学也是排前几的成绩,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过两年,余万稚会成为余家和胡家第三个考到市里的孩子。

  要就这么放她在村里继续读下去也不是不行,但胡国瑛消息灵通,她听说了村里谁家把孩子悄悄送到了市里上小学的事情。

  那时候去市里上小学也是需要城市户口的,农村出来的孩子想要在市里上小学只能去市郊的小学“借读”。

  要交更多的学费,还需要花人情托人“找关系”。

  胡国瑛那天听完闲聊,挎着一个竹子变得小背篓回家,回家就把木门关起来和余山明商量要不要把余万稚送到市里去读书。

  那时候条件已经好起来了,不管是余家还是胡家一举从村里的末尾马马虎虎挤到了中等的生活水平上。

  一来是福建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给了勤劳肯干的人非一般的自然地理条件,总之在荒年也饿不死人;

  二来,手脚麻利,心地善良,勤劳肯干的人在和平年代总能慢慢的积累出财富。

  余山明和胡国瑛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部,刚开的时候老大还在上小学,现在老三的小学都快毕业了。

  钱嘛,肯定是挣到了一点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手上的余钱是打算在明年在村里的空地盖一座新房子的。

  老房子在山雨里飘摇了几十年,再不换将来儿子娶媳妇带新媳妇回家都要被人暗地里看不起的。

  地也选好了,连叫村里哪家人来做木门都看好了,如果不出插曲,明年在余家村的新地上就会出现一栋崭新的房子,气派,又长脸。

  但胡国瑛今天听了那么多闲话,她着急回去和余山明商量要不要把余万稚送进市里读书。要是把余万稚送去读书了,未来两年加收的学费,和托人“找关系”的钱扣一扣,就不够盖新房了。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感慨一句,我妈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人,虽然她后来结婚遇到了我爸的妈,有个恶心到我甚至不愿意为她费一点笔墨的恶婆婆,但她在人生开篇的时候投了一个好胎——

  虽然余山明和胡国瑛都不富裕,但这一生他们都尽其所能的为子女付出了。而且,没有男女之分,没有长幼之别。

  我妈在教育上得到了和我两个舅舅一样的投入。

  那年秋天的时候,我妈妈就被送进了市郊一座工厂的附属小学读书。我外婆和外公要留在村里挣三个孩子的学费,空不出余力来照顾她,就给她在小学对面的职工房里租了一个单间,让她自己在那睡觉读书洗衣服上学照顾自己。

  我小时候我爸会拿我妈来教育我,说我妈四年级就一个人住在外面照顾自己了,我都初中/高中/了,自己的袜子还不会洗一下。

  我撒娇说我妈的运气没有我这么好,但其实,平心而论我妈人生前十几年的运气已经比她一众表姐堂妹堂姐表妹要好的多了。

  还记得胡良梅和余朝生的第一个孩子,大女儿余巧么?

  余巧比余万稚还要大一年级,还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再读一年,余巧就该考初中了。把余万稚送到市里的小学读书的时候,胡国瑛让余山明写信问过胡良梅和余朝生的意见,要不要把余巧也送到市里去。

  不过嘛,这钱肯定是要胡良梅和余朝生自己出的,虽然没有明着写出来,但是这孩子毕竟也不是胡国瑛和余山明生的,他们两个也实在是空不出余钱来养弟弟妹妹的孩子了。

  他们最开始在外地的前两年挣不到钱也实在是省不下来钱寄回家,余巧在大伯大姨家几乎就是白吃白喝了两年。

  不过好在胡国瑛和余山明厚道,杀一只鸡,就算鸡大腿没有余巧的份(一只大腿给了余山明的妈,一只给了余万稚),鸡小腿总是有她的份的。

  胡国瑛和余山明就吃剩下的很塞牙的肉,日子虽然不富裕至少没有少过谁一口吃的。胡国瑛也厚道,余万稚在家不用自己洗衣服都是她给洗的,她也把余巧的也给洗了。

  余巧算不上是很听话懂事的孩子,但至少会装出这样子。起初的时候,她还会和大姨抢自己的衣服洗,久了也不客气了。

  余山明会认字,也会写字,写的字还挺漂亮。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托人又转了好几手,就像当初送余绣那样送到了余朝生的手上。

  得到回信的时候都过去了三四个月,再晚一点都要赶不上当年的开学了。这件事没有事先和余巧说过,怕倒时候余巧去不了会失望。

  不过也瞒不了多久,余万稚一走,余巧必然是会知道的。

  比起那封余山明写的长长的家书来说,余朝生和胡良梅带回来的口信简单的过分了一点。带话的人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讲的是最白的大白话:“你弟和弟媳妇说是不用了,就放在村口的小学读就好了。说你们辛苦了,这几年他们也是真的没挣到钱。”

  这话是一点没有委婉,全被余巧听了进去。她原本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但确切的听到爹妈的意思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失衡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偷听大人讲话了,她知道那个帮忙带话的叔叔的样子,因为只有他能每次空着手来余家满着手出去。每次都这样,余巧就猜这个人应该不一般。

  去偷听了一次,老房子又不隔音,里头说什么话外头躲在门边都能听的清清楚楚的。那锁起来的门就跟个摆设一样,除了能在明面上照顾到余巧微妙的自尊心,剩余的也着实是没什么作用。

  既带不回余巧的学费,也带不走余巧这个人。

  无力感涌上心头,余巧一个人躲在柴房里,胡良梅走的那天晚上她就是一个人躲在这掉眼泪。

  现在已经掉不出眼泪了,只是人还是难受。

  她渐渐的生出一种要逃离这里的决心,要逃离余家村,要逃离农村,甚至她要逃离那对她好几年都没有见到过的父母。

  偶尔的时候,余巧看见余万稚会觉得羡慕里带着嫉妒,自己怎么就不是托生在胡国瑛的肚子里呢?

  明明都是一家的亲戚,余万稚上面有两个亲哥哥罩着,她还在为了不知道哪年哪月才会出现的弟弟吃苦。

  当然,起初她甚至会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她没有被送走。跟自己那个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的亲妹妹比起来,余巧又觉得自己算幸运的了。

  日子过久了,又开始羡慕起自己那个被送走的妹妹。听说是送到了广州,地理老师上课说过,那里比这里大多了。

  那个被送走的妹妹会过上比自己好一万倍的日子吗?

  那样的话,余巧宁愿自己也被送走。

  这样的遐想一直持续到余绣被送回来那天,余巧放学回家就看见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娃娃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眼泪掉个没完没了。

  大姨胡国瑛招呼余巧过来,“这是你妹妹。”

  余巧看着这个胖的好像没有下巴的肉球,第一次产生了无比厌烦的叛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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