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
我在老家务农时,生产队里最窝囊、最孱弱的,大概要数十八黄胖了。
他当时六十多岁,也许是七十多岁,长年累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似乎一阵风就会把他像树叶一般刮走似的。
务农人寂寞无聊,喜欢找出一个出气包来消磨日子。十八黄胖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可以找他出气的人物。队长排工时,总把人们最不愿干的活排给他。比如挑大粪时挖粪缸底。那时化肥缺,肥料金贵,将粪缸舀光后,往往还要把底脚货都清上来,叫“刨缸砂”。这活儿便归十八黄胖。这倒并非队长有意欺侮他,而是人们都推三到四,他不推,就乐得让他干。
话说回来,这活我也干过,那是后来我当大队农科队长时,主动给大伙儿带头。
他似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有一次干农活休息时,他无意中踩了芬朵癞头婆的冷饭蒲包,芬朵癞头婆竟啐得他狗血喷头,还顺手撩了他一巴掌。我们那一带,被女人打耳光,是不得了的大事,认为会倒大楣的。换个人,非把她打得半死不可。他却摸了摸脸,不吭气。人们都笑他“弱匹屌”,用书面语说就是“阳痿”,没有男子汉应有的血性。
他确实是潦倒的。光棍一条,破屋一间,那灶头三天两头是冷的。烧上一大锅饭,可以吃上几天。吃光了,锅也不洗,又烧上一大锅,他什么东西都会吃。东白山死了猫,习俗是不许吃的,挂在树梢天葬。他竟会悄悄取来炖了吃,所以人们是鄙视他的。
据说他年轻时曾闯荡江湖,也算风光过。可谁也没见过,大家熟悉的,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倒胃口的形象。
生产队仓库前面的道地上,有两块不知什么朝代留下来的骑马石。小的百把斤,大的三百来斤。队里男劳力评工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抱得动大的,评全劳力;抱得动小的,评半劳力。我高中毕业参加劳动的第一天,就发个狠抱了起来,靠的是腰劲。十八黄胖连小的也抱不动,所以底分比半劳力还低半分。
有一年,生产队造茶厂,派了十多个劳力到横云岭扛大梁,那大梁长数丈,重逾吨,要从云雾缭绕的山冈扛下来,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重活,十八黄胖是轮不到的,派他去,是为大伙拿茶水什么的,打打杂。大梁扛到龙门凹,路窄弯急,人多梁长,竟卡牢了,进退维谷,无法动弹。而下面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梁掉下深渊。情况危急,但是谁都没有办法,干着急。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十八黄胖已钻到大梁中间,用一种谁也不敢相信的宏亮声音吼到:“都让开。”
人们让开了。这条十多个人扛的大梁,竟被他一个人背着,走了十多步路,跨过了龙门凹。人们看得惊呆了,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重新扛起大梁。
这时,只听得十八黄胖叹了一句:“伤内了。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又来不及好好发功,今朝肯定伤内了。”
回到家,十八黄胖果真一病不起。
队里破例地送给他三十斤稻谷,碾好米,送去。
他摇摇头,说:“大限已到,用不着了。”说着,闭目养神,视探望他的人为无物。半晌,突然一跃而起,捷步朝外走去。到了道地上那两块骑马石旁边,用唾沫搓搓手,弯下腰,用双手将那大的骑马石举了起来,举过头顶,又轻轻放到地上。然后,又抓起小的骑马石,只听得“呼”一声,已抛出去丈半远。
几乎与此同时,他往后仰倒在地。
人们用手一试,早已没了鼻息。
人们终于明白,十八黄胖是一位高人。
然而,在活着的几十年里,他始终没有露相……
(1996年)
(选自斯舜威散文集《东白屐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为保持原样,本次推送不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