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鞋有杜甫诗成泣鬼神
——游杜公祠记
去年4月在苏州与唐少傅白公祠不期而遇,走进了“济世善身”的诗王白居易的世界。今年10月在延安又有意外的惊喜,登上了杜公祠,“工部正气盈天地,少陵诗章震乾坤”,仿佛又坐在了古典文学的课堂上。
这次到延安,本来只是前往黄陵县拜谒黄帝陵,在心中宣示宣示我的中国心,并瞻仰宝塔山、杨家岭、南泥湾等圣迹,回顾回顾中国革命的艰辛历程,巩固巩固中国现代史知识。不承想,旅行也会溢价,在车上偶然抬头间望见了杜公祠,请教度娘始得知,这是为杜甫修建的。相传,诗圣杜甫曾于此处枕鞋夜憩,后人依山傍势凿窟建祠以纪念。“江山留胜迹”(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自诩喜欢唐诗的人怎能不登临!
山并不高,但很陡。杜公祠的正门端立于山麓,杜甫的站像位于门厅后壁前,“忆昔年羌村赋北征诗圣大名传四海 看今日圣地建新祠诗乡美誉壮中华”的楹联悬于祠门两侧。拾级而上,就来到诗魂轩、诗史堂、千古诗圣阁(因有“千古诗圣”匾额,故我如此称之),这里分别陈列着历代文人评论和研究杜甫的书籍,以及杜甫坐像、生平、在陕活动路线图、诗意画等。穿过修于清代道光年间的拱形石门,就是少陵阁,陈列着不同版本的杜甫诗集,阁的斜对面是摩崖石刻,石壁上有于右任所书“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在另一处石壁上,毛泽东手书“诗圣”赫然在目。
一路参观下来方知,一处并不起眼的以阴文镌刻着“北征遗范”匾额的石窟才是最晚建于北宋的杜甫祠堂。祠堂内,后壁混沌,塑像油漆剥落,但人物仍清晰可辨,只见杜甫端坐台上,左手置于一摞书稿上,右手微握放在膝盖处,旁边侍童手捧书卷要递给杜甫。只是这水泥台,这零乱的沙土,露了马脚,愚笨如我者,都看得出来这不是古代作品。据说,这里原本供奉着杜甫的卧像,后不知所踪,故新塑诗圣坐像与侍童站像,以慰游客。
我是在小学时认识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课本里是否有这首诗,记忆已经无力回答,但收入《少年百科丛书》的《唐宋诗选讲》收有此诗。我在拉风箱蒸馒头时,右手摇着手摇风匣,左手捧着书,读过。倘使现在的小学生知道我当年在学校学习诗词的历史,一定会不停地嘲笑我,因为而今的三年级学生就能脱口而出“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而我是近几年看了《中华好诗词》才学会杜甫的这句诗的,可见我的学识水平有不及小学生处。
真正对杜甫形成明确的印象,是在初中时老师讲了《石壕吏》之后。始而“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终而“夜久雨声绝,如闻泣幽咽”。悲天悯人的爱民情怀,跃然纸上。作为课程的扩展资料,老师又把“三吏三别”教给了学生,但我只记住了《新安吏》《潼关吏》和《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的标题,在课外并未读过,后来在中文系上学,才泛泛地看了一遍,大体了解了一下内容,只是迄今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春望》是另一位临时代课的老师讲的。我被老师遒劲隽秀的板书所折服,所以对这堂课记忆深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心忧天下的杜甫在我心中的形象又深了一层。
及至学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后,杜甫作为忧国忧民的伟大现实主义诗人的形象基本在我心中定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自己“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想的却不是自己拥有一处豪宅,而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彻底的无私,完全的舍己为人,真正的情为民所系。他手中没有使“居者有其屋”的政治权力,但诗人的情怀是真诚的,胸襟是博大的,呼吁是真切的。诗人的地位、影响及力量是能够左右从谏如流的皇帝的决策的,至少皇上在拍板时是会有所顾忌的。
立于杜公祠前,我臆想,假如我在工作的舞台上扮演延安大学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师,我肯定把课堂搬到杜公祠来,在杜甫的像前,在歌颂杜甫的匾额前,在摩崖石刻前,来讲授杜甫的诗。这独特的学堂岂能弃之不用!
我把杜公祠的每一处犄角旮旯都看过了,但碰到的游客却寥寥无几。设若杜甫在天有灵,看到杜公祠“门前冷落车马稀”(白居易《琵琶行》),会“少陵野老吞声哭”(《哀江头》)吗?一定不会,因为以“哀民生之多艰”“为民请命”为己任的人,是不会在意一己之得失的。
自杨家岭回酒店途中路过延安大学,我很好奇,不知该校的中文系对杜甫两次在延安的生活是否有详尽而深刻的研究,并有丰富的成果来还原诗圣与延安的渊源。倘使我非人微言轻,一定出题给他们,让他们对这一段历史进行深入的挖掘,并出版专著,同时收入杜甫在此期间创作的全部作品,将之置于杜公祠内,向游人免费发放。我相信,这一定会为革命圣地的红色旅游增添上文学与历史的浓墨重彩,何乐而不为!
杜甫的诗对后世有什么影响?站在呼和浩特的昭君墓前,谁都会吟诵《咏怀古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在成都的武侯祠内,我们无不感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十几年前,在三峡之间,我是默念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自重庆来到湖北宜昌的。这次走在延安的月夜中,我信口拈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遥想当年杜甫被囚禁在长安,思念家中妻女,千里并不共婵娟的孤独与凄凉。鄜州即今陕西省富县,属延安,在宝塔区南面。彼时,我仿佛在与杜甫的家人作伴,遥望三百公里之外的诗人。
听到令人沉醉的乐曲、歌曲时,谁不会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赠花卿》)?一个人在志存高远甚至志在必得时,常常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来宣誓志向;中秋夜思念故乡和亲人时,人们都会脱口而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就连中外文化交流也有杜诗的影子。美国影片《The Quiet Man》经上海电影译制厂译配后,片名被定为《蓬门今始为君开》。站在中国文化的角度,站在女主人公的角度,来源于杜甫诗《客至》的这片名正契合了拳王爱上村姑这样的主题,真是无与伦比。
杜甫在《寄李白二十韵》中称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我看来,李白的确对前一句当之无愧,但他的浪漫可能只会让鬼神嫉(妒),后一句恐怕用在杜甫身上,更加实至名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兵车行》),“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如泣如诉的悲歌,哪一句、哪一首不是既令读者垂泪,更令鬼神动容!
走下杜公祠的台阶,我边走边在网上下单,订购了中华书局出版的《杜诗详注》。结束旅行的第二天,我的书柜里就已经拥有了厚达八册的杜甫诗集。我非学者,不敢称研究,借此表达表达对诗圣的喜爱,并随便翻翻,寻章摘句,体会体会诗圣的爱民之情,为中文狗添点装饰而已。
(作于2024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