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是我姐姐,今年33岁,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两岁半的女儿,现在她正坐在我的对面一勺一勺地喂女儿吃饭。小姑娘边吃边玩儿,张着大嘴挥舞着小小的拳头捶打着马丽的头,撕扯着她的头发,马丽耐心地沉默着,拿着勺子等待着拳头落下后,可以往那张不成比例的大嘴里塞下一口饭。小小的拳头在落下之际,突然偏离了航线,用小拇指扫到了正在埋头吃饭的儿子眼角,小男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妹妹,慢慢长大了嘴。我赶忙伸手过去,手在离他还有十公分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响起,伴随着声音是挥舞而去的手臂,我赶忙扭转身子挡在了前面,挨下了几拳。一时间,屋子里哭声叫声响成一团,我和我妈手忙脚乱地哄着大孩子,马丽轻拍着小女孩的背,可两个孩子就像在比赛一样,哭闹声一阵高过一阵,终于。
“哭什么哭,你妈死了吗,让你们这么哭,睡个觉都不让人睡安稳。连个孩子也带不好,你有什么用,一副丧门星的脸,孩子见了你都讨厌你。呦,还敢抬头看我了,怎么样,想说啥,哎,老子让你再看我。”马丽被一拳招呼到了脸上,我惊呼一声,扔下孩子冲到了马丽身边,从身侧扶住了她。我刚稳定住身体,一股力道猛地拉扯过来,马丽被拽着头发从我怀里拖了出去,她本来有些下垂的眼角,被拖拽地向上高高扬起,头发与头皮间联结处都有些透明了。我不敢拖拽马丽了,我转而去拉扯施暴者,就在我把他的手拉开一个缝隙的时候,他用胳膊肘一顶,我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了餐桌旁,把儿童座椅带倒了,小姑娘跟着摔了一下,虽然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但是哭闹声更吵人了。我抱着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马丽被扯着头发一下下地往墙上撞,光是那咚咚的声音,我都听得肝疼。我被孩子拽的爬不起来,身边的妈妈甚至都不敢上去阻拦,只是哭着求着,同时又赶快地哄着孩子,希望声音安静以后,这暴虐的气息会随之消减。他似乎觉得只是自己打还是不能发泄心中的不满,拖拽着马丽走到了男孩的面前,把马丽的头发从后脑勺用力向后拉,马丽就像一只垂死的天鹅,高高扬起了被打的五颜六色的脸。
“刚才是不是她让你生气,来打她,使劲打,你是老子的儿子,以后她让你生气你就打她,对,就这么打,两只手打。”我看着五岁的孩子在马丽脸上左右开弓地扇打着,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母亲,是一个随意欺凌地布偶。孩子毕竟是孩子,没多少力气,打了十几下不愿意再打了,马丽的头被重重地扔在了地板上,他气哄哄地走进房间继续睡觉。
我把孩子推到我妈怀里,跑过去抱起了马丽,她脸上有汗、有血、有菜汤,可就是没有眼泪,这样的事情每个月总要发生几次,她许是麻木了,又或是知道哭是没用的,只会激起打她的男人更多施虐的热情。
这时候,估计大家也都知道了,打她的人是她的丈夫,我的姐夫,方智。在外人看来,方智人高大帅气、家境优越、年轻有为,对人彬彬有礼,马丽是钓到了金龟婿,其中心酸也真的只有我们知道。
在我第一次看到马丽被打的时候,我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对马丽喊,让她离婚,男人能打你一次就能打你第二次,那时的我不知道,其实之前马丽已被打了很多次了。就在我站着高谈阔论的时候,妈妈轻轻地拉着我的裙摆,“你知道什么,你快坐下。丽啊,咱们村,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啊,你爸不是也打了我一辈子,咱们一家也还是好好的,可不能听娟的话,离什么婚啊,村前头老冯家二小子的媳妇倒是离婚了,现在又找了个男人,比之前二小子打得还狠呐。”
“妈,你说啥呢,我姐一研究生,能和村里的村妇比吗?我姐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她还在有正式工作,她干啥要遭这个罪啊。”
“娟,你闭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就要挑唆你姐离婚呢。你姐真的离了婚,咱们家靠谁呀,靠你那个只知道喝酒赌钱的爹吗?你奶奶的医药费,咱们家的生活费,你爹欠的酒钱赌债,包括你的学费,都得靠你姐夫家嘞。你姐那点儿工资能干啥,她是能养活得了你爹妈,还是能供得起你上学啊。”我刚才义愤填膺的豪气,一下子就被抽干了,我软软地坐下,小声的说“以后我上学的前,我自己打工挣。我马上毕业了,我可以给家里挣钱的,让我爸少赌少喝点,别让我姐挨打了。”我说的话一点底气也没有,我不是不知道,我奶奶身体不好,经常要住医院,常年要吃药,我爸好酒烂赌,我妈没啥本事也不愿意出去工作,我还在上学,根本不能为家里分担多少,我们家就像个无底洞一样,在拉扯着马丽,她又怎么能有勇气离婚。我像被现实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又为自己拖累马丽感觉无地自容,这个家就像一个癌细胞一样,在马丽的身体里榨取着养分,无情的扩散。
“娟,姐知道你心疼我,但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姐夫,这都是我自找的,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知道马丽说的是那件事。马丽是通过她研究生同学介绍认识的姐夫,见面的时候知道了姐夫优越的生活条件,她动心了,觉得这是一个摆脱恶劣原生家庭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为了能给姐夫留下一个好印象,她隐瞒了家庭情况,声称自己生活在小康家庭,父亲县城里经营一家化肥店,母亲是退休教师,妹妹在重点大学读书,现在住的房子是父母为了自己工作方便购置的。男方家人看重马丽的学历和工作,对于家庭条件没有太多的要求,表明只要家庭和睦,没有过重的负担就可以,一切按照儿子的意愿。就这样,马丽像辛德瑞拉一样获得了舞会的入场券。之后的事情很顺利,马丽每天精心梳妆打扮,说话柔声细语,充分展示了一个二十多岁女性最大的魅力,不到一周的时间,姐夫就沉浸在马丽编织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和马丽同居了。随着两个感情的升温,马丽的不安却与日俱增,她怕姐夫知道自己窘迫不堪的家境,怕姐夫知道这个市中心的高档住宅不过是从亲戚手里短暂租来的,怕她的同学像姐夫家人揭露她。她不止一次地给我打电话,说她很害怕,她要在姐夫知道这一切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和姐夫结婚。
我问她是不是要用孩子绑住姐夫,马丽笑我太傻了,她说用孩子要挟都是电视剧里的桥段,以姐夫家的势力,完全有能力把孩子处理了把她扫地出门,她要用更安全的方法,但是什么她没告诉我。
可在一周以后,我突然接到马丽的电话,让我跟学校请假,回家参加她的订婚仪式。我很好奇马丽到底做了什么,问了好多次,她都不愿意说。
我回家的当天就是马丽订婚的日子,马丽给我买了漂亮的裙子,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那么漂亮那么贵的衣服,看着马丽脸上得意的笑容,我觉得马丽真的要给我们带来好日子了。
那天,我和马丽,还有姐夫的家人在酒店等了一个多小时,爸爸妈妈都还没到,我打了一次又一次的电话,都没有人接,看着姐夫全家人越来越差的脸色,我又一次为自己的家庭感觉到了羞愧。在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候,爸爸推门进来了,随着开门而来的风,整个包间里都是浓浓的酒气。他通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马丽给他买的新衣服上沾了星星点点的呕吐物。妈妈跟在他身后,衣服被扯的有些歪歪扭扭,头发努力贴着头皮,眼角有一些乌青。
他们一直不来我就知道,我爸一定去喝酒去了,他只要有一毛钱都会换成酒,不够换酒,就去赌钱,喝多了、输钱了回家就打我妈。我脸红着,不敢抬起头来,屁股下的椅子就像有无数钢针,扎的我坐立不安、无地自容。
“亲家公、亲家母,哈哈,你们都在啊,我来晚啦。不过,你们娶了我这么好的闺女,等等也是应该的。娟,来,给爸把酒倒上,我要和亲家公好好喝几杯。”我爸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椅子上,完全不顾姐夫爸妈铁青色的脸。
“小丽,这是什么情况,你爸爸知道今天是你们要订婚吗?他这样也太不尊重我们了吧。”姐夫爸爸终于没忍住说了出来。
“尊重你们,我非常尊重你们啊,你们大门大户,有权有势,我不仅尊重你们,还要靠你们嘞。我可把话说前面,丽丽我和她妈可是培养好些年,现在是国家干部,是研究生,可不能白给了你们家啊。还有,丽丽一直都负责养活我们全家的,我和她妈身体不好,可干不了什么活,每个月要给我们生活费,还要供她妹妹读书,这些结婚以后可一分都不能少。丽丽之前还答应我了,等她结婚了我们一家人要搬去城里住的,这样也好,她妈还能给他们看孩子,给你们省事啊。对啦,我们家还有十几万的债,可都得给我们还了。还有彩礼,我们村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娃,夫家都得给十几二十万的,我家丽丽可不能比她们差啊。”我看着爸爸黑紫色的一开一合嘴,脸上火烧火燎的。
一时间整个包房的空气全凝固了,姐夫的不停地看向马丽,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马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是你知书达理的父母?你们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进门什么都没说就是要钱,你们这样的家庭我们高攀不起,小智,回家,咱们家不缺这样的儿媳妇。”姐夫的父亲气得微微颤抖,拉着姐夫就要走。
我妈突然冷笑一下,“你说不结就不结呀,丽啊,这人家可厉害,你要是就这么软,结婚以后可有你罪受的。我们养你这么大,可不是让你受欺负的。”
“方智,你给我站住,你是不是个男人。你现在就告诉你爸妈,咱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是合法夫妻,这个婚必须得结。”
“小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领的结婚证,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的父母。”
“马丽,你爸妈、你家庭是你说的那样吗,你不是说你家小康,父母都有工作有文化吗?是你先欺骗我们的。结婚证,那是你逼我领的,不是我自愿的。”姐夫眼看瞒不住了,一股脑说了出来。
“方智,那你告诉你爸妈我为什么能逼你领结婚证啊。叔叔阿姨,我直说了,我已经是方智的人了,方智必须得对我负责任。还有,你们都是公职人员,你们家的钱、房子是怎么来的,你们清楚,我也清楚。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有方智亲口承认你们贪污的证据,我还有你们好几处别墅的照片,你们的收入绝对买不起,你们不让我和方智结婚,我现在就去纪检委举报你们去。”马丽的一番话让现场的局势改变了,姐夫的爸妈脸色越来越难看,而我爸妈却像有了依凭一样,腰板都挺直了。
那天的宴会不欢而散,但是却没能阻止马丽结婚的脚步,一个月后马丽很顺利的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婚礼上马丽雪白的婚纱和姐夫还有姐夫爸妈黑着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却得到了极大地改善,父母不再需要种地打工,家里的外债也还完了,马丽甚至还让爸妈住进了公婆名下的一套大房子里,生活按照马丽计划的方向前行着。
可也是从结婚的那天开始,姐夫就知道马丽和他们家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只要马丽还想要钱,就不会再去举报他们,挨打随之而来。先开始还有一些理由,比如饭做咸了,回家晚了,最多的还是爸妈找马丽要钱。到后来,姐夫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打马丽。他和马丽说自己是眼睛瞎了才会被马丽欺骗,和马丽已经完全没有感情了,马丽只要不和自己离婚,就要忍受挨打,而公婆对待儿子的这种行为也是默认放任的态度,甚至有时候婆婆也会打骂她。
马丽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她知道离开意味着父母没有了长期的财路来源,以自己的工资水平根本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维持自己光鲜亮丽的富太太的生活,至少外面的人是羡慕她的。
后来,马丽生下了孩子,丈夫公婆虽然都极其讨厌她,但是对孩子倒是很好,非常疼爱,但也正是这种疼爱,让马丽在孩子面前没有一点母亲的尊严,更像是一个照顾孩子起居的仆人,随时在孩子面前忍受着丈夫的打骂和公婆的呵斥。我曾无数次的看到马丽在卫生间擦干眼泪又接着去厨房忙里忙外。马丽总是安慰自己,姐夫的恨意总会时间消失的,少年夫妻老来伴,村里那么多女人年轻的时候被打,后来日子还不是越过越好了。
就在马丽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在忍耐中越来越好的时候,却出了大事。方智的父母被纪检部门带走了,这不是马丽干的,却和我爸却有着脱不了的关系。我爸有一次在喝多酒的时候,胡言乱语,把姐夫一家受贿和拥有巨额财产的事情和人吹牛说了出去,他平时就因为喝酒赌博得罪了不少人,不知道被现场的哪位告诉了有关部门,很快就有人介入调查,姐夫家这棵大树轰然倒下。
姐夫的父母被带走,名下的财产被冻结,连工作也被停职了,马丽因为工作和他父母无关,虽然接受了调查,但工作好歹保住了。可马丽和爸妈住的房子都是公婆名下的,全都不能住了,只能在外面租房住。一时间,养家的重任又都落在在姐姐一个人的身上,现在不止是父母,还有姐夫和两名孩子需要供养。爸妈也一反先前的态度,开始让姐姐离婚,甚至不惜和姐夫大打出手,完全没有了之前那副唯唯诺诺的谦卑模样。
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娟,姐知道你看不起我做得事,所以你从来不要姐姐的一分钱。但是姐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离了婚,孩子就没有爸爸了,但是不离婚我一个人怎么能养活这么多人啊。”
“姐,你说啥呢,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没有你我连大学都读不起。我是不忍心用你的钱,不能心安理得的用你用幸福换来的钱。姐,爸妈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爸妈,我现在也挣钱了,这么多年你太辛苦了,以后我来养爸妈。这个婚,我觉得你早该离了,你挨了那么多年的打。”
“娟,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怎么养爸妈啊,你不是不知道爸一个月光喝酒赌钱都能把一个人的工资花光。还有这两个孩子都需要读书生活,现在你姐夫又没有工作了,坐在家里也等我养活。”
“姐,爸赌博喝酒这个不是生活必需品啊,你不能一直惯着他们。我现在就过去,告诉爸妈,以后他们的生活费我管,但是爸必须戒赌戒酒,不然不光是他们,咱们也会饿死的。还有,姐,我这里还有一些积蓄,一会儿给你拿过去,你先应应急,你别拒绝我,这么多年,我也把你拖惨了。”我越说越伤心,想到姐姐为了这个家挨的无数的殴打,我怎么会看不起她,我是看不起自己和家人。
后来,姐夫家的事情尘埃落定,财产被没收了,公婆都被判处了数年刑期,姐夫的工作也保不住了,在马丽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姐夫拒绝了。他说以前因为觉得自己被欺骗,不断的用武力惩罚着马丽,也惩罚了自己,他们这么多年都活得不快乐。而且他觉得是马丽毁了自己的一生和自己的家庭,他不愿意再和马丽有任何关系。两人签署了离婚协议,孩子由马丽抚养,他离开家乡去远方工作了,但是听说每月还是会给孩子寄抚养费。
兜兜转转一圈后,我们家人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在发现家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们以后,爸妈回到了农村老家生活,我和马丽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经过我多次和父母沟通,爸爸终于戒酒戒赌,偶尔喝喝便宜的小酒也不会再打妈妈了。虽然生活得比以前累了,两个孩子却越来越把马丽当做母亲,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了,身上再也没有出现各种颜色的伤痕。今年我们一起努力攒够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款,终于我们一家人要有属于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