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工作在棚户区的日子

    三伏天里,空气从早上就是湿热的,我收拾着办公室里自己柜子里的东西,这是我工作以来的第十一个夏天了。许久不用的、一些被遗忘的东西又出现了,让人想起已经忘了的一些场景,再一想,已经过了四五年,那个时候我才不到三十岁,二十几岁走了吗?我又拥有过吗?类似的回忆和想象让我觉得可怕又无意义,东西还是丢掉了吧。

    这是在北京郊区一个被划归为事业单位的工作场所,忙的时候做培训,闲的时候我会看一点喜欢的电影和书,同事们电脑上看偶像剧、购物,再饶有兴味地讨论着。

    此地并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紧挨着一个刚刚拆迁腾退的棚户区,马路上常年走着不能进五环的大货车,烟尘弥漫,街边的便道上停着无处可停的私家车,路人挤在便道边缘和自行车道之间,上下跳跃着走,还要躲开漫出井盖之外的污水。

    在对面那片老旧的平房里,隐藏着一条老街——说不好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像一条河一样,被大片密密的平房簇拥着,其中的小胡同每一条都曲折婉转,连接着老街与外面的马路。

    小时候我就来过这里,记得那时候这里热闹得人挤人,满街的商铺,外面还摆满了卖蔬菜水果和杂货的小摊子,行人和推着自行车的人交错走着,吆喝声和车铃声混杂,一不留神有可能被挤丢了。很多人都向着整条街北边的百货商场走。那个年代,这家商场是这个位于北京郊区的几个小镇之间,最繁华的地方。

    时间再向前推移六七十年,这里曾经是进京要道,老街上有清朝至民国时期的火神庙、清真寺和教堂,想必是个各方人士云集往来的地方,如今已成为了派出所、牛羊肉店和养老院的所在地。从九十年代以来,这里的居民搬走的搬走,下岗的下岗,闲散在家的不在少数,街道也日渐萧条破败,到我来到附近上班时,这里聚居的大多是外地务工者,在街上摆摊卖菜卖水果,和一些袜子手套花布裤子,价格要比别处便宜。也有一些原住民,大多是年龄大得走不动的老住户,推着几十年前的竹车,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

    我的很多同事喜欢这条街,这里有便宜的东西可买,早上和出来的时候,菜都很新鲜。哪家的菜好,哪家的红薯好,哪家的瓜子好,他们都一清二楚,跟店主也混了个脸熟,街上的卫生服务站,也是他们经常开药的地方。

    二十二岁那年,我大学刚毕业,四处找工作无果,家人打听到这个单位招聘考试,我报名参加,没想着有结果,竟然考上了。父母非常开心,这是他们一辈人心中标准的好工作:工作不多、离家近。钱不多没关系,重要的是“旱涝保收”、“女孩子别太累了”。“凭什么我在一群爱讨论买菜,喜欢传闲话又家长里短的女人中间?每天听到的就是婆婆小姑子的议论。”回家我在饭桌上这样说,得到的回应是:“不知足!”

    扪心自问自己从校门里出来,学无所长也毫无技能。我是应该知足,刚入职场,没有难缠的同事,工作不难不累、免费午饭、四点钟下班、公费医疗,最重要的是,居然有寒暑假。

    是的,毕业后我还有寒暑假。也许就是这一点打动了我,让我走进了这里。随着前几年的事业单位改制,这些福利一样样地没了。

    C老师是我第一个部门领导,我的部门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第一次见她时,我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女人,披着长长的直发,很爱笑。我从没见过这么和善的领导,也没见过这样少女一般的中年人,善良可亲,胆小爱哭,工作中被领导批评了,回来会哭;看见流浪猫受伤了,会哭;同事退休了,还会哭。哭得泪水涟涟,让我时常怀疑自己心肠好硬,竟然在这些痛苦面前都哭不出来。

    她住在对面老街的平房里,每天过了马路就上班,每天最后一个到的人也是她。她有个儿子在附近上高中,C老师不会做饭,每天带着儿子吃小饭馆,儿子长得很胖,而且厌学。理由是课桌和座椅对他来说太小太难受,她也没有打算试着学做饭。C老师的老公是个建筑师,家里有栋别墅,却放着没去住,因为离单位远。而她租的平房连暖气都没有,一到冬天要自己买煤烧火。院子里放不下,她把煤放在单位传达室后面的一个角落,每天拉着买菜的车运煤。一到夏天雨季,她家门口几乎泥泞得无路可走。我总是不可想象,这居然是一个家里有别墅的阔太太的生活。而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永远一张平和的脸,没事时也喜欢跟我聊天,聊这家单位的发展历史,聊孩子,聊以前的生活,感觉是一个老奶奶在怀旧。聊得多了会嘱咐我一句:女孩子不用太优秀,本科学历已经很好了,找个有钱的好老公最重要。我想她的一生就完美诠释了这一观点。她家的老公足够优秀,人也温和,偶尔我接到他老公打到办公室的电话时,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很礼貌。

    总有同事来我们办公室找她聊天,说领导和同事的闲话,她总是微笑着听着,有时候劝几句。等人走了,她语气正式地对我说:那些闲话一定到我们这里就截止了,再也别出去说。我看着她点点头,那是她很坚定的时刻。

    记得上班第一年我的生日那天,下班时她很匆忙地跟我说有事先走了,等我临走时拉开我的柜门,里面赫然出现了三只毛绒小熊,我楞了一下,突然明白是她送我的礼物,这礼物完全是她的风格。那是我倍感落寞的生日,看见那三只熊的瞬间,至今清晰而温暖。平时不忙时,她喜欢做手工,用线钩织一些小包、小动物,送给喜欢的同事。她最宝贝的就是小动物了,那只通体白色的流浪猫咪咪,从很小的时候出现在楼道里,就被C老师心肝宝贝一般地喂养起来,从此再也不出去当野猫,成了满楼乱窜的家猫,在C老师的宠爱中度过了肆无忌惮的十年。

    时光度时慢,忆时已如隔世,当年把我招聘进来的C老师,还有几个月就要正式退休了。回忆我与她工作的历程,不管是计算员工社保、工资,一遍遍跑社保大厅,还是为了完成上级要求的成套报表加班核对,C老师从未把艰难的任务甩给我一个人。当领导暗示或要求我们参加宴请关系户的饭局时,一向软弱的她却以坚定的措辞拒绝了,她温柔的却不可商量的语气,让她面前的领导斜着眼扫了我俩一眼就转身离去,却让在她身后的我觉得她是闪闪发光的保护神。

    这些年里,她的内心和外表都没有多少变化,善待每个人,看护流浪的小动物,胆小势微,与我一直保持着生日互赠礼物的秘密习惯,尽管我已离开她的部门多年。她已经搬到自家的别墅里不再租平房;儿子去了国外,在新环境里成长了很多;常年在外奔忙的丈夫也回到北京工作。可以想象退休后的她,一定过着享清福的日子,每天牵着最爱的哈士奇出去遛弯。渐渐成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漫长的半生里,即使没有磨难,也一定有委屈坎坷,而这些都没有在她身上看到痕迹,不管是住别墅还是在平房院子烧煤取暖的日子,不管是对难缠的来访人员还是小几十岁的同事,她总是笑意盈盈,柔声细语。

    有时候,我下班穿过货车穿梭的马路,一路走到车站一路在想,为什么C老师能在这住十多年,而且跟周围的人们——传达室的老大爷、信基督教的无业邻居、闲来无事指挥交通的人都打成一片。这里周围没有带落地窗的写字楼,没有商业街、停车场和咖啡厅,大都市中的配置全无踪影,最常见的是大货车,还有一个加油站,两个垃圾站。因为C老师,我也认识了那个喜欢站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人,这个地方拥堵已成日常,交警很少来管。却有个体型瘦小的大叔,经常站在路口指挥交通,听C老师说那位大叔的孩子已经长大离家,他一人生活,没事时就出来,有人传说他脑子有问题,我看是不可能,他很轻松地就记住了我是C老师的同事,看见我们老远就打招呼,有几次我在路边过不去马路时,幸亏有他挥手上前,车流停下,我才有了一条无形的人行道,随后他还会给停下的车竖个大拇指。那些车基本都对同行车辆寸步不让,却让大叔的手势。

    如果说这个地方不属于这个都市,也许每个见过它的人都会同意。年长的同事们每天三点半就收拾包,瞄着领导不注意悄悄走了,后来完全成了公开的,年轻人却不可以。同一办公室的H老师自从孩子上了大学,每天会笑眯眯地在三点三十五分问我:你不走吗?然后自己换好衣服走了。如果有来办事的单位有车,她会笑得更甜蜜地跟我道别,说着:你辛苦啦!在更早的时间搭车离开。

    他们都住在四环以内的繁华地段,每天辗转通勤到这里上班,上班不打卡,下班能早退,尽管工资水平已经随着北京市平均工资的逐年提高而逐年下降,但大家仍然觉得这是个好工作,为自己在体制内而自觉颇有地位。还能就近买到便宜的瓜果蔬菜,于是每天的话题就是围绕着买菜、孩子这样的家事打转。

    我身边的人里,H老师恐怕是对老街最有感情的了。与C老师不善家务不同,她是同事中母亲的优秀代表。为了喂养好上高中的女儿,几乎每天都要去老街上采购,一年半载之后,我偶尔午休的时候跟她去老街上闲逛,发现街上卖菜的小伙子、卖梨的大叔、卖瓜子花生的老头、卖烧饼的店主,都是她的熟人。她忙着跟卖梨的打着招呼,又去问今天有什么新鲜叶菜,称过菜之后,一句话就让人家给抹了零头。一会儿指给我看角落里有家卖烤馕的,说是新疆人做的味道正宗。一会儿又到了干果小铺门口,里面的老头马上迎出来,顺手舀一勺瓜子往我们手里塞······

    真是佩服她的交往天赋,我来工作了十年,至今逛过这条街没有多少次,不认识任何一个店主。

    现在我和H老师每天的工作虽然不难,但很难不烦,随时有挑战耐心的事。我们要对代管单位的参培人员进行管理、答疑,要申报学习项目、录入审核学分,同时售卖自己单位的网络课程。忙的时候不断有人来找,也不断地有电话打来。那时候,H老师和我几乎磨破嘴皮子去讲解各种问题,应对操着不同口音的不同脾气的人,直到来人频频点头,道着谢走了。到年底学分结算时打来电话理直气壮地问我们为什么不达标,我们只好再问:您都学了哪个网站的学分,XX必修课学了吗?一类学分多少?二类学分够不够20分?询问者一脸懵地说:哎呀我忘了!或者是一句更气人的:原来还用学这些呀!之前来访时我们的仔细讲解,如同废话。

    这样的情况最好只是某个人,而不是某个单位的负责人,否则他会把整个单位全体弄成一个样式的不达标。

    每天解答同样的问题,说着车轱辘话,数不过来一年里重复多少次,很难不厌其烦,尤其看到他们的学习结果,明白自己白说的时候。

    一起工作了四年多,我和急脾气急性子的H老师,作为全单位最忙的对外服务工作人员,没有被来访人员气出病来,还要归功于两个性格迥异的人配合得好。接待不同的人,她说不明白了我接过来说,我被问得无奈时她来应对,平时没有觉得对方有多么重要,有一个休假时,另外一个也会觉得缺了一份保障。

    H老师也喜欢跟我聊一些琐事,特别是知道我恋爱之后,恨不得把能想到的婚恋经验倾囊相授。我的第一个情人节,她嘱咐我要给男孩也送个小礼物,表示自己的心意。谈起今后漫长的婚姻生活,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轻易吵架,一次不顾及地吵就吵开了,以后有问题就吵,也不想怎么解决了。

    她的经验就像她脑子里存着的菜谱一样,不会经常提起,但拿去试试,就能成一道色香味上佳的菜。

    有段时间,她对我说上高中的女儿不吃学校食堂的饭,但也没见她发个愁,只是更加兢兢业业地中午去买菜。有天下午下班之前,我见她拿出个小电饭锅,然后去水房洗菜,回来将娃娃菜、豆腐、金针菇等几种菜一起放进小锅里煮,一会儿再放进超市买的辣白菜、黄酱,盐,飘出了让人流口水的酸辣香气。我惊异地看着她只用一个小电锅就做好了女儿的营养晚餐。她把菜和汤倒进小保温桶,和中午从食堂里盛回来的米饭一起,得意地拎着给女儿送饭去了。在女儿从高二到高三的一年多里,她中午买菜、下班煮菜,为孩子煮出了各式各样可荤可素的汤菜。那个冬天,我总是伴着香味下班。

    我也有一段时间,每天在老街上走。那是几年前,上班路上车堵得让人绝望,坐在公交上动不了的时候,干脆提前两站下车,穿过马路,沿着狭窄的台阶下坡,一直就走到了老街。

    早上七点多,从远处走近,就看见老街上两排几十年的槐树,把老街的路面遮蔽得不受风吹日晒。街上还很静,和外面马路上的水泄不通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多数店铺还关着门,偶尔有菜贩刚到,把货车上的挡板放下来,露出满车鲜菜,绿叶菜支楞着鲜灵的叶子。解开的麻袋里滚出的西红柿,好像从藤上直接滚落下来的。

    最好看的是卖花人家,几乎没有像样的铺子,也可能是摆在外面更招徕生意。清早的时候,店主正把开得好的花从院里搬出来,摆在街边的台阶上。一盆盆的蝴蝶兰,是开得正艳的玫红色,摆成整齐的一片。叶子干净饱满得发亮的绿萝、火鹤,还有小盆淡粉色的杜鹃,明媚地开着。

    更早出摊的是早餐铺子,也只有不多的几家,有的甚至没有铺面,一辆车上运来灶具、做好的豆腐脑、粥,还有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在街边一停,折叠的桌椅拿下来打开,车上的灶具开起火,一会儿就有新炸的油条出锅。旁边摞着层层的竹笼,小笼包正在里面蒸着,一个个不锈钢桶打开,盛着做好的豆腐脑、粥、豆浆。不一会儿,几张桌上都坐满了人,有穿着校服的孩子,更多的是住在周围平房里的人,穿着睡裤,踢拉着拖鞋,在摊子上端了豆腐脑小笼包,转身往桌前一坐就吃起来,素不相识的人可以在一张破旧的圆桌上,个个吃得脑门冒汗。还有些讲究的人,拿着饭盒买好早餐,又进了胡同里。

    清早的老街上,最让我走不动的就是卖花的地方和早点铺子。这时候的老街很宁静,有新鲜的空气和颜色,也有市井的早点香味。

    今天,老街已不再人声鼎沸,经过了2012年那场著名大雨的洗礼,淹过水的老街住户们终于等来了棚户区改造,大多交房搬走,留下空寂的院子和房子,砖墙上钉着拆迁办统一规格的红色铁牌,宣告着人去屋空,铁门上已经斑驳的门神,已不会再换上新的。

    传了很多年却不见动静的拆迁,在一年之内,老街的胡同里,上千户人家已人去屋空,在这个新科技应接不暇的时代,老街居民们才终于住上了有暖气的楼房。

    搬空了的胡同和老街原封不动留在那里,关于它要变成什么样子,又像当初拆迁的传闻一样,版本众多,扑朔迷离,有的说要拆掉一侧的所有平房,拓宽现在的道路;也有的说这里的平房都不会拆,要改造成第二个南锣鼓巷······有同事还笑谈,以后有副业了,在老街外面开小摩的拉客。

    还没有等到它破土动工那天,也来不及看到它旧貌换新颜,我们却被告知要走了。

    上级单位突然要求我们搬走,与其它几家单位合在一个楼里办公。同事们一时间怨声载道,哀怨着不能四点下班了,不能下午早退了,不能买菜了,不能在上班时间去开药了。然后一窝蜂一般收拾东西、粉碎材料、卖废品,忙得脚不沾地,几天内已整装待发,她们的效率和能干让我刮目相看,我发现这些年长的同事们,不仅仅是围着锅台孩子转的家庭妇女,还是勤劳利索的劳动妇女,很难想象与平时买菜看剧的是同一批人。再看自己,无论买菜做饭收东西真是哪点都不如。

    H老师帮着我分类、打包、装箱封箱,连玻璃笔筒都包裹好,看我需要粉碎的材料多而抢不上单位的碎纸机,就帮我手撕。搬家后需要做的工作,文件材料还没分类好,她张罗着给我找文件,我只管编号分类。堆成山的材料里挑出几十份,没一会儿就都找出来放在我手边的椅子上码好了,我还手忙脚乱的时候,人家又津津有味看剧去了。

    伴着轻微的电视剧对白声,我继续收拾着,屋里显得更安静,好像在收拾尘封的秘密。想起初来工作时陌生的心情,时隔多年,我仍感到不能深度融合于此,唯有勉力于每一个来访的人都耐心面对,每一件出自我手的表格材料都清晰有序。时间长了,竟也像他们一样,在这工作只为有个安身之处。

    但我还是想着前面的路,越想越觉得前路未卜,其实完全没有现成的前路一目了然,只能自己迈步去走。要告别的这个地方,今后与我再无关系,想着竟有些高兴,我想写一些煽情的话来与它告别,大脑始终一片空白。

    每一次的告别就像这样,忽然就发生了,经常让人缓不过神来。今后也许会比现在好,也许不会。也许哪天会更远地离开。我总喜欢回想一次次的告别和开始,总想赋予一些意义,其实很多这些时刻的意义,没有我想的那么重大。度过的或开心或乏味的每天,如果都想其中的意义,恐怕真是一件最无意义的事,倒不如像同事们一样买菜看剧,在可以把握的时间里,让自己来点喜悦。

    我终不能满足于那些过于容易的感官愉悦,如果忧愁和喜悦在每个人生命的交替像日夜交替一般均衡,而我的喜悦在我可及之处,那么我也不必去羡慕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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