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海子
风奴驮着花司的云田缓缓地飘到了一座熟悉的神山面前。
花司从蘑菇屋里走出来,身着秋叶色的宽袖袍,整了整流水细的胡子,开始解读神山前的云雾。那些云团活泼而隆重。花司认出那是火神的标志。
他们大概一年没见了,花司很高兴,开始跟云田中的各种花张扬自己的愉悦。他首先穿过一片紧致而恢宏的地樱花丛。那些长在地上的樱花连樱花瓣都是自下而向天际飞舞的,如同倒着下的樱花色雨,也如同千百万柱樱花色喷泉,饱含着庆典的味道。“今天我要见到我最亲近的朋友,诶呀,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那个时候,我还是神呢……”
花司没有把话说完就听见了一串葡萄般爽朗的笑声从云田尽头传了过来。火神就像是无法抑制的冲动激素,转眼间就握住了他的手:“你的风奴一下就把我叫住啦,他可真壮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抖擞刚健,托着你这么一大片田连气也不喘一下,怎么我就没有这样的呢,哎呀,恐怕连诸天神都没有这样的——”
“当然是我挑的好啊哈哈,不过,托着这么多俊俏女子,他哪有累的道理啊。”花司终于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对它而言自己云田上的一切都是无可比拟的,至少现在的是,辽阔至美的天际云田,数不胜数的奇花异草,还有一位在云之下勤勤恳恳的御风少年——他负责把花司的云田托到世界各地,这在以前有两个目的,一是让花司能撒下花种,布置好人间四季的花草,二是让天界诸神来云田之中饮酒作乐,共赏繁华美景。不过现在,花司的目的只有后者了。
火神站在起伏变幻的云田上眯起眼睛,地樱花花瓣如十几只秀手拂过他多毛的脸颊,让他的脸也微微泛红。他再一睁眼,云田之上再也没有地樱花丛,只是满眼玉立着身着樱色薄纱裙的青年女子在嬉戏打闹,扬手行走之间,有一缕缕樱花瓣紧紧跟随。
“好久不见,她们在这份净土上还是自得其乐啊。”火神感叹道。
花司邀他进了自己的蘑菇屋,一位彬彬有礼的淡青布袍女子在一边沏茶含笑。花司介绍说,这朵是君子花,是自己三年之前,路过曲阜孔庙的时候,从一株相传是孔氏手植的松树上找到了灵感从而创造了她。接着它们打开四面的窗子,等着夜晚降临,那时候便能对着深邃的天穹饮酒。
黄昏上来的时候,云田尽头飞过一排耀眼的七彩霞光,犹如一条条在水中游动的鲤鱼,再仔细看时,那是一群通体斑斓的幼女,在追逐着花司的天马,声调忽高忽低,沉浸在儿童的肆意躁动之中。火神低语:“有点像天庭大殿上的琉璃瓦呀。”花司点点头:“正是去年再次拜见陛下的时候,种出的琉璃花呀,没想到,转眼这么多年了。”
不一会儿,深情款款的长裙花女生把云搓成细绒绳,再穿过自己的花刺,最后把一颗颗夜明珠串在一起,手一放,成串闪亮的光点就柔柔地飘了起来,在这云田之上成就了一番小银河。于是一派花间的夜景就此拉开,三五岁的星点花与山眉花小姑娘绑着紧紧的衣裳,脸蛋坨出来,润得透红,她们排成一列在道路上一边唱歌,一边拍手,比起之前的琉璃花来,要乖巧得多。还在忙碌的是那些象牙花,她们的手光滑温润又敏捷灵巧,而且从不吝啬自己的神力,热衷于装点整片云田。她们可以用手堆起一座长长的拱桥,再拼出一幢参天的阁楼出来,仅仅是几分钟,城市一般热闹的景象就呈现在云田之上了。一时间,各种人间不存在的花草都从不知名的地方赶来,身着做工精美、图案端庄的经典长袍,嘴里说着人间的笑话,唱着自己昨夜编好的歌,宛如一场人间的大狂欢。
云田夜晚的沸腾时刻,银河也很璀璨——那是天际诸神正从自己的宫中好奇观望的模样。花司和火神频频碰杯,清脆的声音令火神也不禁动容。花司扶着头,略显疲态。
“我还是想知道,所谓火神的火,究竟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
火神张了张他厚厚的嘴唇:“我从来没说过我能冒火。”
“我只是好奇,嗝——”花司打了一声轻嗝,他的鼻腔间飞出一颗七彩泡沫来,“你是要怎么来烧了我的花田呀?”
火神把头别了过去,煞有介事地盯着外面的盛景。这时候,两人的心头都涌上了十年前的故事。
那时候花司还是神,事务繁忙,每天要往人间撒大量的花草种子。这需要他时刻感觉到当地的气温与降水,还得了解当地的地理状况,总之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那时候云田之上还有人间所熟知的花,而花神最偏爱的就是梨花,每天睡前都要在梨花树前念诗打坐。大概是某天,他同往常一样和梨花姑娘们聊天,他盯着她们细腻的面部皮肤,清水一般恬淡美好的眼神。他记得他问她们,会不会专一地爱着他,到了人间以后还会不会常常惦记他。他原本以为那些纯洁的女孩会痴痴地回应他,因为他同样怀着对她们的深情。梨花们当然肯定了,可她们也没有笑,好似学堂里被问到问题后答出了标准答案的小学童一般面无表情。他有点失望,甚至觉得一天中已没什么乐事,只能盯着她们的眼睛,企求一些事发生。其中有一朵梨花,他很喜欢的梨花——尽管他一度以为梨花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她却给了她独一无二的感觉——她说:“因为我们在这朵云田之上,无法选择,我们只是神的创造物,我们必须爱,不得不爱,很有可能,爱这种情愫,在我们身体中已经被神固定了,在创造我们的时候,神就要我们一定爱他们,别无选择。尽管我们以后去到人间,尽管我们以后遇见多少人。”
她还说:“就像花神你是生来便要侍奉天帝的一样。如果天帝问你是否一心一意笃信天庭,你也不得不肯定地回答。我们都是从属,都是造物。”
花神第一次在洁白的花色上碰到了冰凉的触感。那是她们欢乐背后的悲哀。花神也想,那是真正的花的想法,那是她们自己。
他想了很久,第三次走出蘑菇屋后,他开始询问梨花们,自己怎样才能让她们爱得有自由。她们答不上来,她们只能说,要不你去试试做些忤逆他人的事情。
花神知道是什么事。他种植的所有花都是天庭造物的时候规定的。天庭宣布可以种桂花,他就在云田上撒下桂花种;天庭宣布可以种兰花,他就在云田上撒下兰花种。说到底,他不能真正掌握那些花,他既没有创造她们,也没有解放她们,他只是养她们长大,仅此而已。于是花神带着自己一生全部的想象,在蘑菇屋里创造了地樱花。他拉着她的小手,带她走到云田上,告诉她,那里是天际,那里是人间,神是什么,人是什么,爱是什么。
花神私自造物的事马上被天庭知晓,当时来检查的真是现在的火神,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红色,但和凡人一样有着暴脾气,不着盔甲不佩兵刃,只是瞪眼看着花神,无比 冰冷而严肃地说:“你不能毁灭私造物的话,我就烧了你的花田!”
到最后花神也没有同意毁灭地樱花。他甚至牵着地樱花的手来到天庭正殿,琉璃瓦毫无仁慈地灼伤着他的视线,在更高的地方,天帝正盯着在花神手边不住张望的地樱花。
她浓浓的樱色短裙在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花神盯着地樱花皮肤上散出的粉红色微光,在灰色大殿中唯一的色彩,感叹道,原来神也不过如此。
最后天帝也没有毁灭地樱花。他给了花神最后一条路。因为花神私自造物违反天规,而为了保证百花能在人间自然生长,花神可选择自褪神力予以百花,之后,百花各自成神,各自在人间繁衍枯荣,与花神再无关系。之后,花神可在云田上造物,但所造物永生不得进入人间。
花神点点头接受,拉地樱花出殿。他的步子长长的,沉稳拘束;地樱花的步子短短的,一蹦一跳。
至此,花神降名为花司。
火神在夜色中间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何必呢。”。总之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语气。之后天际只有云田上是喧闹欢乐的,花司扑倒在桌上,落了一膝的酒与花瓣。
等他再一睁眼,火神已不见踪迹,风奴背着他,已又穿过了千山,浩大的海洋在他面前粼粼发光。之时,他听见有山眉花高高低低,慌张的喊声:“她跳下去了!她跳下去了!”她们在大叫。
花司走出去,被她们一个劲牵着,走到了云田尽头,一眼可以望见人间的黑色高楼。他还没有问是谁,身后的议论就传开了。
“听说是地樱花噢。”“怎么可能,这种事只有琉璃花干得出来吧。”“哎呀别说啦,花司很爱地樱花的。”“他每一朵花都爱的!”
花司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下压了压,等百花静下来,柔和地道:“人间也是很美好的地方啊,如果大家对云田厌倦的话,不妨去看一看。”
这又引起了那些小花惊奇的感叹:“什么!什么!真的吗?”
花司脸上笑着,可心里想着那位要跳下去要在人间栽种的花,落在泥土上,不过是一条烂根罢了。但他为什么不阻止她们离开呢?他想到这里开始疯狂地跑起来,围在一起的百花都以为花司又要开始游戏了,便激动地开始追他。
为什么不阻止呢?他的这个问题如一场暴雨不断敲击他的脑海,忽然他脚下一绊,摔倒在一片花丛之中,眼前一片迷茫。忽然,他知道了。对啊,他是组织不了的,当年百花拥有神力之后,都纷纷飞下了云田,离他而去,桂花、兰花、月季花、荷花、牡丹花……连那朵梨花,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去了。从那以后,他只得重新开垦云田,直至现在。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夕阳下,安适地与地樱花散步,他指着天边的霞光说:“当你发现不管怎样天穹中都有太阳在祈盼你成长的时候,你总会突发好好生活的想法吧。”
马上,四周传来女子慌乱的声音,一群少女地樱花围着他,想扶他坐起来,嘴里念叨:“您这是怎么了呢?怎么流眼泪了呢?”
他用手背把眼睛一捂,说得很慢,很响:“做那些不被允许的事可真令人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