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雪与淋雨不同。
能用来淋的,必定是南方的雪,
更具体点,是南方的雨夹雪。
下午一堂考试,淋着雨进去,淋着雪出来。忽闻很多人惊呼:“下雪了!”随即一片唏嘘感叹,尖叫狂跳。
下雪了吗?
确实,下雪了。银色的雨丝被剪成一段一段地,用并不纯白的笔尖点了几滴亮色,便迫不及待得让风推销出来:雪花在空中打转儿。
尽管这样的雪已经足够让许多南方的孩子欢呼雀跃,知情的人知道,造物者实际上吝啬着有点儿偷工减料——他只不过略施手段,骗得人间一片赞叹。
晚饭的时候和福建的新偶遇,她说这是长大以来的第二场雪。第一场是在2002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课间突然遥望远处的山顶,发现一片银白,眼前的雨由液体悄悄变成了固体,始知是雪造访。她又说或许称不上雪,今天的才是真正的雪。
“你家乡也很难见到雪吧?”她的话锋突转。
“不是很难。”我望着她白皙的脸颊上由雪化来的水珠,大概想到了另一个叫新的人。“我们那儿是山地,因为海拔高低不一,冬天的山顶很容易出现积雪。”接着,我告诉她,我家住在半山腰,基本上每年至少有一次雪来访,通常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会放完新年的鞭炮,关起门来,升一堆火,做一桌菜,全家老小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我还告诉她:
如果我想见雪,我可以在某个洒满阳光的清晨沿着山路逆行而上,穿过被霜打焉的油菜地、萝卜地和仍然绿意盎然的树林,踏着松针铺满的小径,一直到有霜有雪的荒草的山上,沿着岩石的缝隙手脚并用攀爬上去,最后就到达雪地的中央。
在那山的最高处,我会坐下来捧起松针上一窝窝蓬松的雪,十指并拢,看她由洁白变得晶莹,由絮状变得无形,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如同豪饮一捧千年的佳酿。
我会站到最高的一块岩石上,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去眺望。
我会看到脚下泛着白光的雪起初如瀑布一般倾泻,再远点变成一泓泓溪流蜿蜒着流向山腰,渐渐消失在苍绿的梯田里。
我会望见山腰的每户人家都升起一束乳白色炊烟,砍柴声、鞭炮声、犬吠声不时悠悠地传来,并不刺耳。
我会望见山的脚下又平白生出一座山来,一条河和一条公路并排着推嚷着夹缝求生。
于是,对面又有了对称的风景:庄稼,人家,树林,雪顶。
“真好。”新在我陶醉的时候已经吃完了饭。
我停下来。没有告诉她刚才讲的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过年不是一家老小,而是一老一小。
现在呢?没有小孩早起爬上山顶,没有远客赶早来访,没有狗吠声、鞭炮声,但是半山腰的老人依旧会早起生火、砍柴、淘米吧,就像每年的雪总要叩响山腰的门一样。
走出食堂,和新说再见的时候,我掏出了另一个新送的浅绿色的伞,我想这样的小雪,它是足够应付的。
我要去图书馆,一段并不远的路程。
我依旧骑单车,尽管坐垫上已经积了一层似雪又似水的湿润。上车之后才发现自己显然低估了这南方的雪,或者说低估了它的助手——风。
这南方的风大概也因为难得见雪,手舞足蹈地忘乎所以。一方面笑脸应承着雪,一方面恶脸相向于路人。雨夹雪,雪加风,实实在在要将人从伞下揪出来,鞭之数百。
路上行人皆侧身艰难移不步,岂容我骑车撑伞顶风向前。很快,迎面的风企图将伞从我手中夺走,我负隅顽抗、死不相让。相持之下,只得推车,专心与之抗衡。只听“喀哧”一声,伞沿翻转,伞骨折断——可恶妖风,折我娇伞!
收起残伞,想来早有预感:它保护不了我,而我反过来得保护它。如今算是应验了,我也没能保护它。新,抱歉了。
索性淋雪吧!
人一旦失掉保护,便会无所畏惧。雨点、雪点一颗颗地迎面扑来,落在头发上变成水珠,落在脸上滑落,落在睫毛上挂着,落在嘴里融化,落在衣服上钻进去,落在脚下踩碎——来者统统不拒。
唯有此刻,我感觉自己真实存在。温室太暖,容易使人昏睡;晴天太亮,容易使人迷失——那些不断扑打过来的恶劣和疼痛,才是生命最需要的保护。
由此,我想到了北国的雪,真正的雪。
北方的此刻,一定雪飘漫天吧。
我知道那种顷刻间满天是雪、满地煞白的淋漓痛快。
陪伴北方的雪的,朔风、寒冰,前者豪气冲天,后者锐不可当,共同构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手笔。
与之相应的,北方的人家里,一屋暖气、一方热炕,一锅水饺、一壶烧酒、暖也暖到好处。
这样的天气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含糊不得;这样的人生中,幸福就要幸福得彻底,苦难就要苦难到极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于是,我说:“我要来北京了。”她说:“希望你来时来一场雪。
我想我大概跑题了,因为我确实不能把这场雪当做雨来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