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天,我会沿着两条熟悉的路出门跑步。雨季到了,每天傍晚一场的大雨丝毫不会影响早晨第一缕阳光的出现。
清晨,我披着阳光,跑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树荫遮蔽,阴冷潮湿,很少有人涉足。很长时间,它成为我清晨的乐园。
雨季充沛的雨水将地面泡得软软的,地上落了一厚厚的树叶。人踩上去,脚底一浮一沉,随着“扑哧扑哧”声,某种腐烂的气味便从脚底上升到鼻端。这是落叶被雨水浸泡后发酵的气味。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欣喜又惆怅,这是春天将尽的气味。
一棵不知名的蕨树立在角落里,高大的树枝无拘无束地伸向天空,呈伞状辐射开去。树并不奇妙,奇妙的是树上的鸟窝。埃塞俄比亚的鸟类极多,这棵树上就聚集了不同的鸟。有伸着又长又弯嘴巴的花蜜鸟、有个头小小颜色鲜艳的冠翠鸟、有红嘴的黑翅情侣鹦鹉、有披着金黄羽毛的黑头织雀,有拖着美丽蓝尾巴的翡翠鸟,但更多的是灰头麻雀。
最大的鸟窝属于一对个头很大的厚嘴乌鸦,它就建在树杈间。厚嘴乌鸦大多端坐在窝边,发出苍老萧瑟的鸣叫,像是在呼唤远去的同伴,又像是在哀悼逝去的恋人。其他的鸟窝都悬挂在树枝上,有根树枝竟然挂了五个鸟窝。树枝不堪重负,有两个鸟窝被风吹雨打,只剩半个在空中摇晃。
某一天,我想知道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鸟窝,脖子仰得酸疼,竟然数出了二十五个。当然,这肯定不包括隐藏得太好没被我发现的。每天清晨,各种鸟们在树上窜来窜去,吱吱喳喳,有的尖厉,有的清脆,有的雄浑,像大合唱般。我站在树下,仿似身处茂密的森林中。
02
树下则伏着好些花,三角梅伸出长长的藤蔓,攀上一棵沙罗树,伸到十几米的高处。我抬起头,还能看到隐藏在沙罗树枝间三角梅们笑得趾高气扬的脸。曼陀罗花总是显得很神秘,它们被称为天使的号角,所有的花都像一个个喇叭一样倒垂下来。曼陀罗花能开好多天,如果某天哪天它们枯萎了,花瓣掉落在地上,仍然会吐出长长的白芯。
埃塞俄比亚被喻为鲜花的国度,每家每户门前都种满了花。有的花从院内伸出院外,有的在院门上围了一圈圈的花,形成花门。最常见的花有马缨丹、炮仗花、凤仙花、蓝花藤、木茼蒿、虎刺梅、白月季花等。一天天,我看着它们开了又萎了,萎了又开了。
清晨,会有穿着工装服的园丁在院外浇花或修剪花枝,朴实的园丁们看到有人喜欢他们栽种的花,总是特别开心。他们会指着手里的花枝说,“你喜欢吗?带走吧!”某次我被开得正艳的花朵吸引,凑过去闻花香,浇花的老人竟然直接摘下一束送我。为了他的好意,那天我手捧着花,跑完了全程。
某个清晨,我跑过一扇敞开的铁门,无意中瞥见门内开了一院子的花,红的白的黄的,在阳光下耀眼地开着。我禁不住停下脚步,向内张望。一旁的门卫告诉我,这是一家制衣公司,外人不能进入。他却在我转身之际,叫住我,然后飞快地走进园中,仔细选了一朵花送我。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却没想到这里的人们不仅爱花、爱种花,还爱送花。后来,那扇门再也没敞开过。每当我跑步经过,总会想起那个清晨门卫举着一朵花向我走来的情景。
有个飘着毛毛雨的清晨,我跑步经过一处院墙边,戴着帽子的老人正弯着腰费力地栽花。他一一指给我看伸出院墙的果树、花树,告诉我哪株是他最喜欢的。院墙边掉了好几个成熟的果子,他拾起一个,递给我说:“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花。”
03
巷子的围墙边,总是三三两两坐着人。有的是流浪汉,有的是赶路歇脚的人,更多是附近的居民。当我跑步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子时,那里有两个可爱的老人。看到我经过,站在巷子里闲聊的他们总是边学我跑步的样子,边哈哈大笑。这么有趣的老人,我只有在埃塞见过。
当然,我在路上,遇到最多的却是提着编织篮子,沿街售卖咖啡的女人。篮子里除了用热水瓶装的咖啡,还有面饼或一种油炸果子。身材苗条穿着长裙的女子双手拎着篮子沿巷而过,成为亚的斯亚贝巴独特的风景。遇到有人要喝咖啡,她们就停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或者就只是站着,为没有来不及吃早餐的工人倒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04
黄昏时我会朝另一条巷子跑步,这是一个居民区。一幢幢私家别墅鳞次栉比,沿巷子两旁延伸开去。埃塞人的审美不俗,从式样别致的房子可见一斑。别墅很少重样,从户型到颜色,从格局到院落,都各有特色。从建筑风格来看,它们受西方的影响很深。在贫穷的埃塞俄比亚,拥有宽敞院落的别墅,是一种富足优雅生活的象征。
跑步时我会期待别墅的大门突然敞开,或者有人从门里走出来。房子里住着什么人,他们的生活怎么样,成为我跑步时无尽的想象。可是在亚的斯亚贝巴,出于安全和隐私的考虑,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无论是别墅还是棚屋区,无论是商用还是私用。
早晨这里过于热闹,上班的上学的从每幢房子里涌现到小巷里,而黄昏时的巷子却是一派宁静的时光。当夕阳的光涂抹在高高的围墙上时,有披着哈丽的女人款款而过,她们三三两两,步态悠闲地散步。有三五个小孩在空旷处踢足球或是玩游戏。晚归的羊群在羊绾的鞭子下,吃着巷子周边的草,迟迟挨挨地朝前走。半开的某扇铁皮门里,男主人女主人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院子里一棵茂密的树,枝叶覆盖了半个院子。
05
某天我跑步经过一个院子,院内高高的牛油果树上,年轻的男人正在摘果子。现在正是牛油果成熟的季节,挂在树上的果子青脆欲滴。年轻的男子看到院墙外的我,手里拿着两个牛油果,朝我扬了扬,指了指我头上的帽子,笑着示意我接住。
巷子的尽头,是一片棚户区。黄昏,总有放了学的孩子们在宽敞平地上踢球。无论是篮球、排球还是足球,他们都当足球踢得起劲。踢足球是亚的斯亚贝巴的孩子们最普遍的娱乐。富人的孩子在院子里踢,贫民窟的孩子就在巷子里踢。他们三五个人,大多衣衫褴褛,即使没有草地,没有球门,也影响不了他们踢足球的欢乐。
阿卡托娜的小卖部在棚户区里,小卖部经营着一些日用品,外面木架上堆放着一些蔬菜。这样小卖部,在巷子里随处可见。它们有的是铁皮棚子,有的是房子延伸出一个小砖房,两三平方米的地方堆满了货物,即使白天里面也是昏暗不清。
我总是担心怀孕的阿卡托娜阳光不足,她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每次看到她不是挪动着笨重的身体从柜台边一个狭小的洞中钻进钻出,就是趴在柜台上,挑挑捡捡堆得高高的货物。看到你经过,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朴实憨厚的笑容。偶尔我会在她这里买点菜,小卖部里有一些市场上难以买到的新鲜小胡萝卜和小土豆。来买菜的主要是周围棚户区的人,这里售卖的蔬菜既新鲜又便宜。
在这个城市,不同的阶层都有他们习惯的生活路线,买菜也是。富人去进口超市买菜,中国人去卢旺达市场买菜,贫民窟的人去巷子里的小卖部买菜。
巷子是这个城市的脉络,当我跑步经过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深入到这个城市的腹地。这里有最新鲜的花朵,最生动的表情,最贴近人心的微笑。这里是亚的斯亚贝巴富郁当地风情的市井生活,是最鲜活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