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至2013年,我曾与朱启臻和熊春文二位教授到河北、河南、山东等地,调查中国农村教育的现状。这期间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乡村学校撤并后孩子们住校生活的一幕幕。或许他们享受到了所谓的优质教育资源,但却与家庭、与村落彻底疏离:孩子从6岁起就开始住校,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难以想象他们的乡村记忆还有多少,对乡土的情感是否依稀尚存;寄宿学校即使设在乡村,也多半形同军营,孩子们对村里的远山近水都无法亲近,虽然在乡村也会偶尔干点农活,但是对家乡的历史文化无知,对村落的礼俗漠然,对养育他们的这块土地几乎是无感的。这种研究结果是令人沮丧的。与我们的调研同时,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数据显示:2014年年底,全国流动儿童3581万,留守儿童8973万,56.8%的流动儿童与户籍地没有联系,一半以上不知自己乡镇的名字。这样的状况让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判断——乡村已经身处集体失忆的边缘。如果人口学家的判断无误,再过40年还会有5亿人生活在乡村,那么留住乡村的文化与记忆就是当务之急。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文化失忆与农村教育的使命》(孙庆忠,2014)。在我看来,“失忆”就好像突然跌倒,醒来时妈妈不认识、太太不知晓,记忆全无。如果一个村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把历史忘却了,也就意味着没有可以期待的未来了。因此,如何进行乡土重建?如何应对凋敝的乡村处境?如何能够让乡村教育回归乡土以传承我们记忆的根脉?这些都是我们必须思考的大问题。——引用孙教授的一段话作为题记。
我在太行深山区的一所初中任教,也曾借调到小学复式班代过一个月课。有一天下暴雨,一名学生哇哇大哭。身为中学一级教师,却不知道孩子嚎淘大哭为哪般,蹲下询问,学生掀起布衫,露出裤带,说:“俺系了个死疙瘩”。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作为教师不仅是教书育人,还须在这样的关健时刻,为学生打开死结,撑起雨伞,在暴雨中将其抱到厕所,才能止住孩子的啼哭。此时此刻,在孩子的心里,我这个教师,有点像父亲但毕竟不是父亲。甚至连“尿”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幸好是个男孩,若是女孩更尴尬。
去年初中大集中,我所在的联办初中,也要搬到20里地外的镇上,我调到了西坡寄宿制小学,该校地处深山,交通不便,本地的教师留不住,外地的教师不愿来,19名教师中,8名临时工,一名合同工,还有5名已是50开外的老教师了,就是这么样一支队伍支撑着大山深处的一片教育蓝天。上学,家长带着孩子从各个山头赶来,放学,家长再来把孩子带回家去。放学时,校园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老师接过离校卡,把学生交给家长。惦记,担心,生怕哪一个学生回不了家,正因此,学校每两周合并为一周,不但有星期七,还一个劲过到星期十二。四年级有一名收养的男孩,其父母收养后就把自己的女儿送人了,不幸,女孩养母去世,由奶奶照管,奶奶年迈体弱,接送孙女很是不便。有一次放学,男孩女孩都在等着家长来接,终于母亲来了,接走了男孩而不能接亲生女儿,男孩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回家去,一走,女孩的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老师陪同女孩继续等待家长,不管是奶奶还是什么亲戚。我就在女生身边,但代替不了奶奶。
寄宿制学校里配备了微机,实验器材,营造了大规模办学气氛,安装了供电供暖设备,建筑了明亮的教学大楼,唯独母爱无法配备,无法营造,无法安装,无法建筑。
我用红薯面做的面食,学生愿意吃,分而食之,午饭被分食没关系,吃完再做,不就是希望老师的面团里能揉进母爱的成分吗?同时,学生进办公室,看到没水了就下楼去抬,地脏了就打扫,那里不整齐也细心摆好,俨然一家人的样子。
任凭你怎么努力,终归不是一家人。
对学生的照顾,再努力也不及家长细腻,比如感冒头疼等常常出现,教师可领到诊所给他们打针吃药,但不可能给所有的学生包揽药费,只是记在诊所的粉板上,等家长下周去结账。
一年级有专门的小饭厅,每两人合用一个小饭桌,可以坐下扒着吃,二年级以上一律在院里或蹲或站围在一起吃。有时我会问,“饱了吗?”“饱了。”说是饱了,再拿来包子又吃多半个,“会叠被子吗?”“我会。”“我也会,兵雷不会。”于是,兵雷脸上挂不住了。这时,你会思考: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你会不会挂念他在学校里饥多饱少?抑或是就还不知道个饥饱?是不是也惦记着不会叠被而受人讥,生自悲?学校里只有水窖,没有自来水管,提水洗漱有些麻烦,特别是冬天,学生就更少去洗。山上孩子的小脏手可不比水乡里少年闺土红阔圆实的手。在家,家长会把孩子打理好,换换衣饭,洗洗小脸蛋。洗去的是手上的污垢,感到的是家庭的温暖。作为教师,实在是力不从心,爱莫能助。几十年的教学生活,让我越来越认识到:老师,有时像父母,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领导,但什么都不是。老师,就是个老师。
有人说离开父母便于培养独力生活能力。错,试问,没父母的孤儿更好一些吗?
原载《云南日报》论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