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
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
by阿尔贝·加缪
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内心会同时泛起一阵窃喜,因为世界留意不到我,我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窥视所有他人。被窥视的他人未必愚蠢,有些还颇符合我的审美观,然而窥视的单向性注定了我内心的膨胀。
奥山的毁容,焉知非福?恼羞成怒只是刚开始,尊严暂时败给了自卑,马上又反能从中汲取自由的力量。在抗拒他的妻子面前,他开始自诩为深海鱼。大海深处没有光,所以那里的鱼都很丑。这话既是在适应丑陋,也是在抗拒光,想熄灭世上所有的灯,挖出所有人的眼睛,让深海鱼的丑陋回归深海。不仅如此,他还需要实施报复的资本,以丑陋但真实的脸来嘲弄徒然靠谎言来构造虚伪之美的世人,最是快意。什么是虚伪之美?就是那些长了一张无损之脸的灵魂,尤其是他那要往脸上涂抹化妆品还穷觅托辞的妻子。她竟敢用虚伪的姿态拒绝自己真实的求欢。不可原谅!报复的欲望自她而始。
“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自由受缚于自己的脸和他人的眼神。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应该以各自的完整性为前提。是哪一维度的完整?灵还是肉?肉体和感官从来都占尽先机。妻子的疏远越是情有可原,奥山的孤独和屈辱就越是纯粹。他已超脱感官的束缚,精神从羞恶中萃取出无暇的尊严。为了自证,需要戳破感官的虚伪做祭奠。哪一种感官最让人觉得踏实可信?毫无疑问是视觉。所谓“真正美好的东西不在表象”,这句话若出自面容完整却丑陋的人,的确带有酸葡萄心理,但对于已然容颜尽毁的奥山则是圣徒的宣言。先用谎言诱骗谎言,再用假面后真实的烈焰将虚伪一同焚毁。所以报复是奥山寻求假面的初衷,其实质是寻求最完美的谎言。
这位医生颇为可靠。奥山把高傲的精神藏蓄于体内,他则乐于将视线抛过头顶以俯瞰众生。纯粹是为了实验,为了让世界不总是现在这个样子,即使选择的世界末日也比现在虚伪的幸福更为有趣。两个不甘与世界并轨的“他人”开始酝酿一场可大可小的阴谋。
无颜的时候,奥山只敢窥视他人的脸,带上假面就立刻评鉴起女人的腿。这是一种战略优势的逆转——深海鱼的外貌重新藏匿进海底,视野却留在了有光的世界,睥睨一切他人。毁容时他是一团混沌,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戴上假面后,他是没有身份的、他人眼中的他人,谁都看见了却又识不得。只有楼道管理员的智障女儿具有未被虚伪审美压抑的直觉,认出假面后的本尊,但这也被医生讽刺为没有智力的动物本能,于是,世间所有健全的他人都是卑微的灵魂。
假面的厚度对奥山而言等同于深海,丰饶得让他兼收自由与尊严,以及恣意嘲弄现世和光的资格。可医生却把他看做穿上了隐身衣,没有依法登记的透明人。彻底透明是医生对绝对自由的理解。奥山固然追求自由,却受不得这嗟来之辱。这是二人分歧的开端。一个只想独享着高贵的孤独,一个却想复制出崭新的大同世界。
妻子还是认出了奥山,于是他选择逃离。这只是一时的挫败,他的自由与尊严仍然是瑕不掩瑜。为适应深海一般的假面,奥山已无暇放纵原本的恨意,还须应对暗处增殖的彷徨。他试着从可靠的盟友那里找寻到归属。
可笑!这位医生明明只是一具庸凡的肉身,胆敢在自尊心旺盛的深海鱼面前以神自居,妄想让世界的所有他人都拥有同一张脸孔,不需要攀比颜值,更不需要打造身份,一切都回到了混沌未开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阳光下的人与世俗社会重新熔铸,让价值观与审美趋同,使真实与虚伪只是制作假面的不同原料。这是缺乏创意的疯子的脑中的完美世界,是奥山既惧怕又不屑的,会刺穿深海的光。
好在眼前这个想要升格为神的盟友只是一个受束缚的妄人。他有一个幽灵一般的妻子,时刻纠缠在他的实验和与护士的婚外情中。一个摆脱不了他人监视的庸常之辈,在奥山眼里最是卑微。偷窥者的末日即是偷窥中的媒介自反,没有享受到超脱,反倒是被酝酿出更大的幻灭。奥山必须终结这一切,保护自己既得的优势,清除这个失格的盟友。不管自己和这张假面加起来会等于什么,但绝不会由着一个妄人继续以小白鼠视之。
那一刀刺入凡人的胸膛,或者是弑神、或者是灭口、或者是为消除后患、或者只是自证杀死他人的特权。区别只取决于假面后的眼睛从哪里窥视所发生的一切。
附 言
强奸犯面对被毁容的女性竟然把自己当成了行善之人,这是狂妄地将自身类比于藏传佛教里修炼“欢喜禅”的活佛。这不是腐败淫乱,因为与之阴阳双修的女施主必须是非残即丑、本与性福无缘的苦命妇人。所以即使再虚伪,也还是要一张脸,否则最幸运也只是受尽世俗怜悯。
脸大概只是一道屏障,真实的自我躲在瞳孔后面窥探这个他人的虚伪世界。
银幕同样是一道屏障,我端坐在有光的彩色世界,窥视完一部色调昏暗的黑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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