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证上岗60天,我摸清了幼儿园的门道

有时候,主班老师也会传授给我一些带班“干货”:

按月缴费的学生,得哄着,这样家长才会继续交钱;而那些按年缴费的就随便一点,反正新生接送时哭闹很正常,家长不会从老师身上找原因;至于那些老生,该治就治。

配图 | VCG


1


2018年9月,结束了5年全职宝妈生活的我打算找个既能照顾孩子、文凭经验要求不高、离家还近点的工作。

兜兜转转寻摸了十几天,偌大的武汉,似乎根本没有工作适合我——没经验,进不了厂;没学历,坐不了办公室;没手艺,从事不了技术岗;不值夜班,当不了导购……

正在我烦恼时,有同学偶然在闲聊中提起:她拿着去年“办”的幼师证进了安徽某市一家双语幼儿园。她的经历帮我把被猫爪扒拉过的毛线球脑袋给捋顺了——我可以去当幼师啊,只要“办”了幼师证,所有学前教育的活,我都能干。

在此之前,即使刚毕业时当过两年家教,也曾有过为人师表的梦想,但碍于文凭,我从没想过去当一名幼师。而今,为了找一份不耽误带孩子的工作,我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9月中旬,了解到老家村里的幼儿园有办证业务,而且正在招聘无经验幼师后,我立刻启程搭上了回乡的火车。母亲对我这种不顾女儿的行为很是生气,说:“尽胡瞎倒弄!”并要我马上订票返程。

可我心里清楚,对于我这样的宝妈,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有多难找。学幼教、办幼师证、当幼师,是我唯一想到的可以快速上手的“好”工作。




9月28日下午3点,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面试。

没有简历,没有笔试,没有才艺展示,全程只问了我两个问题:家住哪里?是否婚育?在了解到我已婚已育,且家离学校只有200米时,刘园长直接通知我国庆节后就上班。

对于我所关心的上班时间、工资、工作职能等问题,她说:“主配班上班时间都是早7:20到晚5:20,做5休2,工资分别为每月1500元,和1200元。主班老师负责授课,管理班级事务,与家长沟通。配班老师负责打扫卫生,维持课堂纪律,配合主班老师组织班级教学活动等等。

“培训方面,每周一次主班公开课,一次配班试讲,视能力涨工资并安排晋升,能力出众的实习生转正后可以直接担任主班老师。当然,干不好的也会视情况劝退。我们的队伍很年轻,老师大都是30岁以下,你们交流起来应该没什么障碍。目前幼儿园打算做一次小规模的人员调整,到时候谁行谁上,别怕出不了头。

“咱们这,不上班就没有工资,全勤奖、保险之类的也都没有,农村大环境就是如此。不过我们幼儿园有提成,班级学生25人以上,每多教一个每月提成20元,还能享受教职工子女学费减半的优惠。”

“咱这幼儿园能不能办幼师证啊?”我把心里那支悬在弦上的箭射出,紧张地等待结果。

“办证啊?可以的。你先来上班,我找机会帮你问一下价格。”

“咻——噔”,正中靶心。面试顺利结束,看起来我们对彼此都非常满意,走出幼儿园的大门,我心中的窃喜随着越走越宽的马路,一溜爬到了脸上,变成抑制不住的灿笑。


2


10月8号早晨7点,我如约来到幼儿园,园长简单介绍了一下幼儿园的情况——总共4个班:大班、中班、小一班和小二班,每个班有一主一配两位老师,小一班的孩子年龄最小,配有3位老师。接着,园长就安排我去了中班任配班老师,主班老师叫乐乐。

真正做了才知道,配班的工作看着轻松,但也无聊繁琐:从早上晨间接待开始,到小朋友离园为止,需要不停地重复打饭、打扫卫生、打水,安排小朋友喝水、如厕、吃饭、午睡,上课时还要协助主班规范课堂纪律,以及完成午睡后和离园前的整理工作——说好听了是老师,其实就是保育员。

以学习为目的来的我,为了尽快掌握授课技巧,每天上课也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毕竟学习最主要的途径是模仿,而模仿的基础就是观察。在我这个门外汉的眼里,不论是身体定位识字、闪卡游戏等一系列教学活动,还是乐乐老师在授课过程中穿插的、诸如“棒棒棒,你真棒,我要像你一样棒”等互动,都让我耳目一新。

不过她张嘴就来的长普(长垣普通话),也让我对她的专业性产生了怀疑,至少我不会在领读时将“高山”说成“高山(shai)”。

跟乐乐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她还有一项绝技——变脸。面对家长时,轻声细语,家长走后,关上教室门对着小朋友就立刻换上了一副冷脸;讲课时,对不认真或是互动不积极的小朋友,或提醒呵斥,或站墙根,或用书敲头;写字描红时,找写得快的小朋友帮落后的代写。而孩子们盲目地遵从老师的指示,脸上也鲜有笑容。




一天,趁着下班打扫教室的空档,我实在忍不住,问乐乐:“家长知道孩子在幼儿园的日常吗?”

乐乐反问我:“你接你孩子放学时,一般会问什么?”

“在学校吃了什么,开不开心,和小朋友搁气(河南话,闹别扭)了没”,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不记得吃了什么,开心,没有”。如此一想,似乎家长了解孩子在幼儿园日常的唯一途径,就是老师发在家长群里的照片。

“所以说啊,小孩子玩心重,连吃什么都忘记了,哪能记得我们吵他打他啊?再说做错事就要挨批评、受教育,要不家长送他们来幼儿园干什么,不如自己在家带。”

我对乐乐的回答不敢苟同。

想来家长每年花4500元,把孩子送到这个有监控、温泉泳池、动物园、攀爬滑梯等设施,设立了军警课、体智能课、轮滑、游泳、蒙氏等特色课程的连锁幼儿园,不是让他们来接受20年前教育方式的。

当天下班回家,我立即和女儿视频聊天,问她幼儿园老师打不打人,女儿懵懂地说:“不打,不听话了会站墙、敲头,扇手心、呼头把儿(打后脑勺)。”边说还边给我演示了一下呼头把儿,听着手机里传来的脆响,我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不论是在老家还是武汉,幼儿园都是一样的。

所以上班第二天,我对班里的孩子越发纵容起来。乐乐不在班上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意去厕所,甚至还能在滑梯上溜几次,在教室里的小朋友则任凭他们吵闹玩耍。不过只要扫见乐乐的身影,空气还是会瞬间安静下来。

“你对他们越纵容,他们就越肆无忌惮。作为一个老师,最忌讳与孩子打成一片,你以后在管理上遇见的所有难题,都和最初的纵容有关。立规矩这个事儿,要不立竿见影,要不温水煮青蛙。”这天一下班,乐乐严肃地给我上了一课。

好在中班小朋友的自理能力、学习能力、社交能力都已发展到了比较成熟的阶段,乐乐除了娇纵自己的儿子外,对其他小朋友也算是一视同仁。能做到就事论事,平时除了训斥和站墙,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我在这样吵吵嚷嚷的环境里,渐渐适应了配班老师这个工作。

虽然感觉能学到的东西很有限,但好在办证的事情有了眉目:园长的同学正在帮某幼儿园的3名幼师办证,8000块出3张证:幼师资格证、派遣证、普通话等级证。确定办理后,只需提交个人信息和电子版身份证、并预交500块定金即可,年底出证后再补交余款,办不出来全额退定金。

在园长的游说下,我填了表,交了定金。


3


周末过后,原中班配班老师欣欣回来了,大班的配班请假,我就被调去了大班。

大班的孩子普遍在5到6岁半之间,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大班的主班杨晴也常把“我被他们吵闹得头疼”挂在嘴边。不过看起来,她连头疼的空闲都没有,一天要上3节课,每周还要加3节七巧板特色课。每天的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批改作业,或是回复家长信息,但凡有一点闲工夫,还要瞄几眼七巧板教学视频,跟着学上几个动作。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课外活动时,与其他老师围在一起分享小洋洋的窘态,并模仿他尿急的样子。

小洋洋是大班的边缘人物,因为比同龄的孩子智力水平低一些,在班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在门口的位置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在尿急的时候才会张开双臂,夹紧大腿,像一架失衡的飞机一样原地转圈,在被允许如厕后便双脚一撇一拐地朝外跑。尿湿裤子是常有的事,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小洋洋岔开腿坐在太阳地儿里晒裤子。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杨晴抱怨,园长不仅让她收插班生小洋洋,还非得把没什么用的七巧板课程讲完,真是让人忙得心烦。

我提醒她,七巧板才是正儿八经的幼儿园课程,那些拼音、笔画、识字、手指速算都属于小学范畴。她无奈地说:“不是也得教啊,等升了一年级,家长朝你要成绩,好,你天天只顾领着孩子玩了,什么都没教,到时候还是我们不落好。”

“做幼师,主要得对学生家长负责,家长才是学校的衣食父母。不过,想要在家长面前落好,就只能在学生面前做坏人。”看起来,她似乎很有一套自己的经验。

有次上课,一位叫小谦的男孩软面条一样瘫在桌子上,嘴里还时不时发出怪声,严重影响了上课进度。杨晴多次提醒都只得到了个“不”字。气急了,杨晴把书本一摔,拿出捆蛋糕盒的绳子把他的手脚给绑了起来。小谦反倒觉得新造型蛮好玩,高兴得咯咯直笑,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身体,杨晴被气得哭笑不得。

我觉得有趣,掏出手机把他的样子拍了下来,扬言要把照片发给他爸妈,这才总算把小谦给唬住了,直到星期五离园都没再淘气。

我自觉发现了一个纠正孩子不良行为的好办法,有事没事就在校园里乱拍一通:拍到一个小班男孩光着屁股爬滑梯,拍到小一班的保育员捏着鼻子提尿桶,拍到一串儿小朋友手脚并用地爬楼梯……

这一套似乎还蛮奏效。


4


到了入园的第3周,小二班的配班因家事请假两周,园长便又安排我去了小二班。

我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调任有点反感,感觉自己就是个“补丁”,每每和班里的小朋友刚熟悉一点,就又被撕下来去填另一个窟窿。

园长见我兴致不高,就掏心掏肺地说:“我打算把这两个小班打造成标准的‘两教一保’示范班,来招更多的新生。你呢,就多熟悉熟悉各班的管理模式,我会尽早安排你去做主班老师的。放心,去了小二班,我会让主班老师安排你上台讲课的。”

从个人职业发展考虑,相比在中班和大班当保育员,去小二班讲课,怎么说都离我的目标更近了一步,而且还能学习如何应对入园新生,想通了之后,我踌躇满志地前往了。

小二班小朋友的年龄在3到4岁之间,注意力、记忆力、语言能力还都不太成熟,但色彩感知力、动手能力较强。根据他们的年龄特点,本以为我能在这里学到更多诸如手指操、绘画、舞蹈等课程的教学技巧。但实际情况却是,针对这些孩子,幼儿园除了上课还是上课,只是换成了新蒙氏语言、三字经、数字描红和蒙氏英语。

小二班的主班老师许可采用的是“填鸭式”的教学方法——10分钟讲完3门课程,完全跟闹着玩儿一样——比如教英语的时候,我居然听到她把“her”发成了“hear”。

上课以外的时间,许可要求小朋友要像木头人一样,不能说话不能动,只准坐在位子上看电视。只有在周一的军警课上,孩子们才能像个孩子,在教官的引领下游戏娱乐。对此,许可在家长群里解释:室外空气不好。

后来园长跟我闲谈时说,之前,小二班的两个老师在组织学生课外活动时只顾自己玩手机,一个月内就出了两次意外事故,第一次是小磕小碰,第二次一个3岁半的小女孩从3米多高的攀爬滑梯上掉下来,把许可吓傻了,之后就干脆不组织课外活动了。

我也只能表示不置可否。




而相比起中班大班,小班的保育工作要繁重许多,午睡后除了给小朋友叠被子,还要帮他们穿衣服穿鞋子系鞋带,离园前还得给每个小朋友擦脸、擦手、擦香香。

看着这些连衣服鞋子都穿不好的孩子,我多次向许可建议,可以专门拿出几天时间训练小朋友们自主叠衣、穿鞋、擦鼻涕等技能,但她总是用“他们都会了要你干嘛”来搪塞我。

当然,偶尔许可也会在玩手机之余传授给我一些“干货”:

小朋友不管在幼儿园弄得多脏,离园前的整理一定要做到位;

小朋友学不学知识不重要,不磕不伤才要紧;

按月缴费的学生,不能吵不能打,得哄着,这样家长才会继续交钱来上学;那些按年缴费的就随便一点,反正入园新生接送时哭闹很正常,家长一般不会从老师身上找原因;至于那些老生,该治就治,一天不吵,抱狗撵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在家长面前,说话宁少勿错,最好背些专业术语,既能彰显自己专业、还能忽悠家长——为此,还特意给我讲了她3年吓走3个新生的事,要我引以为戒,揣摩好家长的心思。

可是在我看来,小朋友们无非就是饭洒了、水泼了、尿裤子、上课乱跑、午休不睡这样的小事,也没必要呵斥打骂,三四岁的孩子,只要费点心思教导,他们还是会懂的。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样真不合适。许可知晓我的看法后,决定让我带一天班试试。


5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特意熬夜复习了几段手指舞,拟写了四五个游戏教案,信心满满,毕竟在此之前,我曾在中班试讲过一节课,园长夸我是“除欣欣外讲课最好的配班,全园普通话说得最标准的老师”。

但即便准备得再充分,现实却不似剧本。小朋友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许可的授课方式,再加上他们并不怯我,所以只在开始上课的七八分钟里注意力集中,互动积极。很快,除了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就没人搭腔了,这个跑那个跳,更有直接从后门溜出去玩起了滑梯的,我不得不临时中断、组织大家进行午间操。

午间操后,他们看到许可不做声,便开始满校园跑,我把这个拉进教室,那个就窜了出来,喊不听打不得,10月的凉风硬生生把我急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把人都塞进教室,漏掉的一个又惹祸,跑去把厕所给淹了。

直到许可冷着脸把小石头拉进教室,扒下裤子“啪啪啪”地打屁股,这些孩子才不情不愿地走回座位。许可冷着脸把哭唧唧的小石头搁到半人高的窗台上,拿来带针头的一次性针管吓唬小石头,任凭他怎么哭求都不把他放下来。

我在一旁看着被自己的“温柔”带成一锅浆糊的小班,憋住腔没敢上前去劝。

我的雄心没熬过一个上午就惨遭滑铁卢,班级管理重新交回到许可手里。许可戏谑我:“懦弱可欺,不是个带班的料。”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却像龙卷风一样,卷起了我心底所有的负面情绪。就是因为对小朋友扬不起声、下不去手,难道真的不适合当幼师吗?远在武汉的女儿,每天都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给她当老师;我学了一半的保育知识,还有自己教书育人的梦想……

既然改变不了环境,我决定想办法让自己适应起来。适当妥协一点点,至少在规范学生行为方面向许可看齐。

打这天起,对于那些上课坐不住的小朋友,我由以前的拉衣服改为踢板凳,乱跑吆喝不回来的,就禁着力道揪一揪小耳朵;在教室里追逐打闹的,就把他们拉开贴5分钟“锅饼”(立正站墙);当然,对于那些屡教不改的,我还是那套老办法——拍下他们的窘状,威胁要拿给家长看。

我以为这些改变能让许可认可我,谁知,她在得知之前的配班老师把假期延长到4周时,对我竟然越来越不假辞色,经常卡着园长巡视的点给我穿小鞋:

上课时间不是要我擦窗台就是窝在水房守着开水炉,给小朋友烫水杯,而这些清洁工作,平日里三两个星期都不会做一次;园长几次当着我的面要求她给我安排试讲,她虽然满口答应,却依旧如故,心情不好时,还会像训斥小朋友一样训斥我“没眼色,干活窝囊”……

我不愿和她起争执,只能去厨房帮忙更勤了些。


6


幼儿园的厨房在学校对面的民房里,厨师是个50多岁的大娘,学校100多个小朋友、10来个老师的伙食全都由她负责。

平日改善生活时,我们几个配班就成了临时帮厨。不过没人愿意围着灶台转,院里的柿子树就成了磨洋工的借口,几个老师在树下摘柿子、吃柿子,我嫌柿子上面长满白色的柿虱,从不凑群,但即便是长了虱子的柿子也比饭好吃。

老话常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幼儿园也不例外。本就是家常的伙食,抬饭路上稍一耽搁,面不是凉了就是坨了,炒米是黏的,蒸面是干的,发糕是硬的……除了两个老师自家的孩子能先到锅里挑些火腿粒、鸡肉、鸡蛋花这样的荤菜,其他孩子平时很少见荤腥。不过在滤镜和摆盘下,这些餐点的颜值还算不错。

每每我吐槽幼儿园里的饭难吃,母亲总是劝我:“凑合吧,反正不要钱。”最初我也这样想,但待在厨房的时间长了,就实在不敢凑合了。

中午的面条,常常能吃出来钢丝球、头发这样的小“惊喜”,有次还挑出了一根鸡毛;大厨刷碗,也就是拿个洗碗巾在水槽里搅几下;周五炖小鸡腿的汤留到下周一中午下面条,馄饨馅不够,就剁两颗大葱调成纯葱馅;平时吃不完的馒头也被回收,第二天早上继续蒸着吃,但是放置剩馒头的地方,即便是在冬天也有活苍蝇。

园长看着每日进出学校的外卖员和剩在桶里的饭,总是心疼地说:“老师们太挑剔了,咱们园的伙食还算好的呢,其他幼儿园发霉的菜都切了吃嘞!她们傻得宁可花钱点外卖——外卖能有多干净?”

即便如此,但眼不见为净,我也开始跟着其他老师一起订外卖吃。很快,我就切身体会到了幼儿园老师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挣的工资不够吃饭钱。


7


等到入职第6个星期,幼儿园终于新来了两个老师,听说其中一个还是大专学历。她们一个被安排在中班,一个被安排在小班。实习的第一天,欣欣就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看吧,没一个能干下来。”

我反驳道:“万一她们喜欢教育事业呢?”

“和刚来时的你一样吗?”欣欣挑着眉,戏谑地看着正在给小朋友洗屎裤子的我。

果不其然,她们没撑过两天就都不干了,园长对没能留住那个大专生有些遗憾。我这才知道,原来园里的这十来个幼师,没一个是幼教专业毕业的,半数以上只有初中学历。而小一班的瑶瑶老师,居然只有15岁。而且,据说连园长的园长证都是早年买来的。

联想到老师们不甚达标的普通话和专业能力,以及园长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厨房帮厨,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两个老师走后的第3天,园长在午休时间把我叫到办公室。

我一进门,她就笑眯眯地要我的手机,我迷迷糊糊地解开锁递给她。她低头胡乱翻了几分钟,抬起头指着相册里的几张图片说:“这几张我替你删了,以后多拍些积极向上、体现师生温情的,拍照前后要告知主班老师,别擅自做主。”

“这张、这张,还有这张,我拍了不少积极向上的啊。”我划拉着手机屏幕,找到二三十张没发到家长群里的师生互动图。“再说,我拍这些是为了纠正小朋友的行为习惯。”

“管理学生的事有他们的主班老师,不用你操心,你做好份内工作就行了。记住,少说话多做事。抹黑幼儿园的人,我绝不姑息。”

我被园长这一番说辞唬得迷三倒四。午休后去厨房拿加餐时,我才从欣欣那得知,原来有人在校外说了幼儿园的坏话,正好被曾在幼儿园上过班的一位老师听见了,那位老师就给许可说,“幼儿园有间谍”。

“可这事怎么和我缠搅上了,幼儿园里哪有什么可刺探的情报啊。”我忿忿不平。

“你是新来的嘛,有问题了当然先找你啦。园长也是,她咋能不经过你同意就翻查你的手机呢,你也是傻,还解锁给她看。”

“我当时正瞌睡呢,哪想到她能翻我手机啊。呵呵,反正没什么隐私。”

这时远处传来许可谩骂尿裤子小朋友的声音,我撇撇嘴,心想这个幼儿园里的老师好像都不懂得怎么尊重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


8


“间谍事件”第二天,小班的豆豆爸就开车堵住了幼儿园的大门,扬言“要看看是哪个老师那么黑心,天天熬黄叶菜给学生吃”,并说要亲眼看看自己儿子到底吃的什么。

不论园长如何劝说,豆豆爸就是不挪地,直到看见我们几个配班抬着大半盆土豆炒火腿丁,他才踱步到小二班门口,交代许可一定要让他家豆豆在幼儿园“吃好喝好玩好”。

吃饭的时候,许可感慨今天园长和厨师运气真好,要真是炒了黄叶菜,估计豆豆爸得把厨房给掀了。我看着其他孩子都吃着1/4个馒头夹菜,而豆豆吃的则是许可特意夹了一大筷子菜的1/2个馒头,心下暗忖: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豆豆爸如此一闹,我“间谍”的身份算是坐实了。当天下午,我就接到园长通知,即日起调往小一班任职。吃人馍馍,受人啰嗦,我只能带着自己的饭碗去了小一班。

可是,刚在小一班坐下不到3分钟,我就在主班杨云的冷嘲热讽中接收到了一个消息:原小一班的配班瑶瑶被园长开除了,叫我来顶上。

吃完饭,杨云就丢给我一本蒙氏语言,说:“我不会讲这本书,交给你了。”看着杨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看什么,我真的不会讲,就会看孩子。”她没好气地对我说。

我只好收回视线,翻开课本准备讲课。杨云则和另一个配班王静坐在讲桌两边,似乎并没有挪位置的意思,我只好站在讲台棱边上,勉强开始上课。

还在上课期间,杨云就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桌子,嗓子眼里冒出一个个沉闷的“哼”声,嘴里嘟囔道:“小二班的配班有可姐(许可)护着,没被挤走,我家瑶瑶咋那么命苦。我这个当主班的护不住她,哼,占了她位置的人也别想好过!”

王静在一边应和:“咱可动不了人家,人家是啥,是间谍!”

我知道,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小一班,自己注定是被排挤的命。




果不其然,午间操时间,有个小朋友拉裤子,杨云和王静就抱臂站在一旁看着我帮小朋友收拾,连纸都不递。我只得自己蘸着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小男孩腿上的便便,耳边还要听她们指挥着:“左腿,脚踝,右脚,小腿肚,快点擦啊……”

当我要求王静帮我把擦洗干净的小男孩抱回教室穿裤子时,她一脸不屑地说:“泽泽以后大小便都归你管,你不是跟园长关系好么?不是跟大厨亲近么?找她俩去啊。哦,还有晴晴、小雨、彤彤(平时自理能力较差的几个孩子),你都管着吧。”

——她所说的关系近,不过是相比其他老师,我跟园长在厨房待得时间最长,下班最晚。

在小一班上了两天班,我才切身体会到小班最主要的问题不是学生年龄小,不好管教,而是卫生状况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杨云和王静成天磕瓜子闲聊天,每天最多领着小朋友们如厕两次,大部分时间,小朋友们都是拉到放在教室门口的带盖红桶里。而这个红桶,是国庆节后杨云以厕所太远、小朋友尿尿来不及为由向园长要的。现在这个红桶成了20多个小朋友的蹲便器,想如厕的就自己过来掀盖解决,然后盖盖走人。

漏在外边的尿液被时不时掠进走廊的冷风吹干,渍进地板里。窗户内外趴满了闻“香”而来的苍蝇,为了整治这些不速之客,教室里常燃着蝇香,刺鼻的香气冲得人头昏脑胀。

而小一班的家长似乎对教室的卫生并不太关心,最常听到的嘱托就是让孩子多吃一点,屁股擦干净点。不过交代归交代,老师们依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9


短短6个星期,我在幼儿园干了一圈,想学的技能没学到一星半点,歪门邪道倒是看了不少。

比如老师们讲课根本不会备课、写教案;幼儿园从不消毒,整个学校就一块香皂;老师不会提醒学生饭前便后洗手,擅自洗手会被视为“玩水”,还会惩罚;二十几个学生共用一条毛巾,偶尔这条毛巾还会被拿来擦桌子……

不管在哪个班,主班老师都是里面的土皇帝。“治孩子”的手段多种多样,但不外乎吓唬、打骂、关禁闭。

学生则大致可以分为3类,一类是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一类是上窜下跳的淘气包,一类是乖巧懂事的受宠孩子,还有一类比较特殊,就是老师的孩子,他们游离在幼儿园的各项规章制度之外。

看多了幼儿园老师们的冷漠与勾心斗角,辞职的念头就像是一个炸药包,只等一丝小火苗点燃引线,把我对幼师证的执念轰出缺口。

很快,我就等来了一把暗火。




刚开园时,幼儿园的南墙角有一块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里面养着鸵鸟、孔雀、野鸡等动物,开园这一年半以来,经过4任园长的改造,现在只剩了两只鸵鸟和几只鸡了。

一天,小二班有个叫犇犇的3岁小男生,不知怎么拨开了铁丝门,把鸵鸟放了出去。有人发现时,鸵鸟已经被杵着棍子的犇犇撵到了教学楼的过道上。鸵鸟的脚掌扣不住地板,直接栽倒在地,堵住了教学楼的路。

很快,犇犇就被许可揪着耳朵拉回去教训了,不多时,小二班里就传来打屁股的“啪啪”声和男孩的嚎哭声。

小一班的小朋友听说鸵鸟在过道上,都吓得不敢吱声,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看电视,辰辰因为不敢出去上厕所,坐在板凳上尿了一地。而杨云却正在为监控已经修好的事儿烦恼着——因为这样就没法玩手机了,园长会盯着,看见辰辰尿裤子心情顿时更不好了,揪着辰辰的衣领不耐烦地骂了起来:“跟你说多少遍了,尿桶里,你听不懂人话啊?”见辰辰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杨云连话都懒得说了,拎起辰辰就朝鸵鸟走去。

眼看鸵鸟离自己越来越近,辰辰吓得直叫唤,全力扭动着身体。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还是被丢到了鸵鸟跟前,嘴里却不忘求饶道:“我不尿了,不尿了……”

杨云不为所动,绷着一张脸,弯下腰咬牙切齿地说:“让鸵鸟把你的小鸡鸡吃掉,看你还尿不尿裤子,”说着做势就要扒他的裤子。

我追着杨云一直劝,声音却好像被空气吃了个干净,一丝都没有漏进杨云的耳朵里。我赶忙给园长打电话求助,辰辰在我打电话的几分钟内被扒了裤子,在杨云的讪笑声里提着裤子连滚带爬地回了教室。

在一旁看稀罕的欣欣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啊,那么认真干什么,她就是吓唬吓唬小孩子。你跟他非亲非故的,为他得罪了顶头上司,以后日子可是不好过咯。”

“家长花大价钱送孩子来上学,难道是受罪来了吗?”

“你以为呢?再说,他们花多少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工资这么低,谁会傻到尽心尽力干活,差不多都算好的了。况且自己孩子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家的孩子。”




果不其然,杨云一回到班里,就立刻把我的背包、碗筷、笔记本丢到了教室门口的尿渍上,还冲着穿了件黄毛衣的我大喊:“大黄,来捡啊!”在河南乡下,土狗大多叫大黄。

不过十几分钟,这个外号就传遍了幼儿园,许可甚至当着我的面腌臜我:“大黄,要是把那些犯错的孩子扔到门外,你能给衔回来不?”

没等到下班,我就找园长说明了原委,并递了辞呈。园长再三挽留,我只好答应月底再走。在幼儿园上班的最后两个星期,我又辗转小、中、大3个班,却再也不想从这些任课老师身上学什么东西了。


后记


从幼儿园离职3个月后,我在微信上询问园长幼师证的办理情况,没得到确切答复。

寒假前,园长也要离职了,她终于把公道还给了我:在外说幼儿园坏话的人是当初被分到小班实习的那个大专生。园长确实有培养我做主班的打算,但那些老员工不是亲戚就是好友,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个外聘园长,不敢动,也没权利动。

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收到幼师证的任何消息。

回到武汉后,我咨询了好几家私立幼儿园,不要求有幼师证的都和老家的差不多,管理混乱。就连女儿的幼儿园,3个月间就换了3个园长;稍微正规一点的,就都要求持幼师证或保育证才能上岗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走正规途径考个证,可幼师证需要学专科及以上学历,保育证考下来也不容易,时间和经济成本消耗了不说,与往后的工资与福利也极不相符。

更何况,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去从事这个职业了。



作者 | 幺二垚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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