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糟糕的十月份已经过去了,王里还是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晚上一如既往地失眠了。房间里只有他的电脑屏幕亮着,这么久了,它已然对使用者的失眠习惯了然于心,随时等候着王里翻身下床重新坐在它面前。
凌晨三点四十,不管王里怎么刷新微博页面,也没再出现一条新微博,他正百无聊赖地切换着歌单,微博页面的右上角却弹出了一条消息提示框:1位新粉丝,查看粉丝。王里苦笑,即使在深夜里,陪伴他的也只有僵尸粉罢了。他并没有理会,继续找歌,他发觉现在的歌实在是俗透了,歌手软绵绵地唱出上一句,他就能听出来俗气的下一句,包括曲调和歌词。曾经他希望自己耳聋时,还会为听不了音乐而惋惜,而如今倒是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随机播放的音乐唱起了下一首,微博右上角弹出了一条新提示:1条新私信,查看私信。这几乎同时发生的两件事让王里愣了两下——还是有好听的歌的,以及,僵尸粉也会发私信了?他点开私信,最新的一条来自于一个叫赵青珉的人:嗨,王里?我是你高中同学赵庆民。
赵青珉……赵庆民?王里想了足足有三分钟,才想起这个人,是他高中班级的班长。王里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因为成绩好且长相秀气,倒也没受过什么排挤,不过一直都没什么朋友,还被人嗤之以鼻地说“孤僻”或“真傲”,而在他高中时正流行这种“沉默寡言”——他们管这叫“酷”,也是令王里哭笑不得。所以高中时,王里挺受女同学们的欢迎,总是会收到那么几封粉红色信封的情书,但王里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那些浮夸的字句在他看来都无聊至极。赵庆民则是班里的活跃分子,成绩并不算出色,但因为他笼络人心的能力,被推举为班长,不管跟男生还是女生都能打成一片。高中时期这两个人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就没怎么说过话,王里从心底里觉得跟赵庆民不是一类人,倒不是看不起这种人,只是单纯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如今这毕业十年后的大半夜,曾经的班长把自己土气的名字换了两个同音字,又在私信里欢乐地说着“嗨”,是什么意思呢?
王里简洁地回了一个“嗯”,却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他有点儿纳闷。
此时,电脑的另一边,赵庆民的脸上映着屏幕的白光,黝黑的肤色变得柔和,黑眼圈却依旧沉重,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没想到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你的电话,但找到你微博还挺容易的。跟别人就算了,我觉得你应该不想听什么客套话,我就直接点儿说吧,但其实又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嗯……大概意思就是我现在对跟人交流已经产生了巨大的抗拒,听到那些莫名其妙的笑声、吵闹声、八卦声就觉得十分心烦意乱,导致我现在每天都失眠。可是人人都当我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不给我一丁点儿喘息的机会,这么多年,我也真的很累了……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跟谁说,只能想起你,虽然高中时没怎么跟你说过话,但你一直是我的偶像,特立独行,又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什么都不怕的样子,酷毙了。
这段回复着实让王里感到意外,但不善言辞的他只回了一句:没想到啊。
赵庆民并不介意王里看似冷漠的回答,接着说:最近我就一直在想,要是听不见别人说话就好了,就也不用回应了,但我又没那个勇气毁了自己的耳朵,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就想,有为听力障碍者准备的助听器,那会不会可以发明一个“助聋器”,我估计听力障碍者会骂我浪费资源,但一定也会有同类的人能理解我吧,我就想到了你。而且我的技术水平肯定不足以开发一个这样的产品,所以我想找你合作……
王里心里一惊,这次他打了很多字:我只想过开一家内向者公司,明文规定禁止员工骚扰他人聊天,但你这个想法更大胆啊,如果能普及,造福的就不只是一个公司的人。但助聋器不好听,叫“消音器”怎么样。
赵庆民大喜:你这是答应了!?
王里说:消音公司,听起来不错。你会哪方面的技术?
赵庆民立刻积极无比地向王里出谋划策,两人一直商量到天亮,也毫无倦意,最终决定由王里主要负责技术上的工作,赵庆民负责网站设计和宣传工作。王里顺了一下他们的思路,总结出最主要的三点:
1、佩戴舒适。耳塞式的长时间佩戴会感到不适,耳包式的佩戴不牢固且笨重。决定采用“套耳式”,辅助材料要能根据不同耳朵变换形状以便固定。
2、传统的隔音材料质量和密度太高,不适宜佩戴,要利用吸声材料开发全新的消音装置。
3、要在宣传过程中尽量让社会认可“消音器”的存在意义,它不是听歌的耳机,也不是海绵耳塞,它是为了保护使用者的耳朵不受噪音和废话的摧残,不能为了听废话而摘下来。
估计到消音公司这个名字的明显消极性,王里提出消音器的名字叫“哈世”,音译HUSH,简单粗暴,赵庆民对这个名字赞不绝口,考虑到做出消音器之后在网上进行销售,他连广告语都想好了:
若不能让别人闭嘴,就让哈世帮您闭上耳朵。
王里笑他:你这广告语太不友好了,不行,得改。赵庆民十分无奈,是啊,这个世界,说真话就是不友好,但是那些迫害我耳朵的噪音的来源们也不见得有多友好嘛。
二
就这样,王里和赵庆民两人开始了开发工作。
说实话,王里对自己负责的前两项主要内容并不怎么担心,他在这方面一直有天赋,而且这些技术上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因为科学有对错。但第三条“大众对消音器意义的认可程度”涉及到了整个社会和人的认知,就很难判断了。他又为自己的烦恼感到好笑,连哈世消音器能不能卖出去都不确定,他却先担心起消音器使用时的认可问题了。从小到大,王里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少数内向者的一份子,虽然内向者都不喜欢跟人交谈,但他并不确定拥有他这种极端的“消音”想法的人到底有多少,所以他实在是对消音器的市场有着深深的担忧。但同时,赵庆民这个人本身又让王里消除了很多担忧——应该也有许多像赵庆民这样的人,消音器不仅仅是部分内向者的需要,它也能满足一部分外向者。
开始了这项漫长的工作后,王里的时间明显开始不够用了,本来他计划好好利用自己的失眠,却没想到自己长期以来的失眠不治而愈了。他没有强迫自己没日没夜地工作,而是一边享受着美好的睡眠时光,一边在清醒的时候享受着这项在他看来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王里辞职之前那个公司有两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同事在得知了哈世消音器的开发工作后,也加入了进来,这使王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也让他有些喜悦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在当初所设想的“不许闲聊的内向者公司”里工作。
终于,在漫长却美好的十个月之后,“哈世消音器”面世了。
哈世消音器,给你沉默寡言的权利。
在网上招募的20个试用者都对哈世一致好评:
“自习课的时候班里再乱我也不会头疼了。也能去人多嘈杂的地方了。”
“戴了HUSH后再也不用烦躁寝室里她们讨论八卦了。”
“戴着很舒服,睡觉戴也没问题,不会因为翻身弄掉,也不会弄疼耳朵。”
“今天戴着去单位了,同事们好像也知道哈世,一天没说话,开心。”
……
赵庆民希望第一批就生产1000个,但王里很保守地要求只生产200个。在首发的那天,社交网络对哈世的反响出奇的好,200个消音器也销售一空,王里他们都又惊又喜,几天后,第一批使用者纷纷给了好评:
“抢到了真开心,正好这几天楼上装修。”
“哈世太棒了!有了它我再也不怕老公打呼噜了!”
“半夜连孩子哭都听不到了,我老婆只好一个人管了,哈哈。”
……
“没想到咱们的消音器,还有这么多的用处……”
“嗯,是啊。”
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但这天晚上,王里有点儿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又失眠了。
三
有了第一批产品的成功,王里也同意了赵庆民的建议,第二批生产了2000个,这一次仍然大获成功,不到二十天就又一次售罄,第三批哈世消音器紧跟着投入生产。
赵庆民显得很高兴,他兴高采烈地对王里说:这个世界对沉默还是认可的!
哈世消音器的销量始终很好——至少比他们一开始预期的要好得多。王里计划在年末这段时间里改进技术,让哈世的成本更低,效果更好,外形也更好看,他浏览着哈世的官方微博账号的评论和转发,想要看看使用者们的反馈。大多数人还是只把它当做一个噪音消除器啊,王里想。突然,王里滑动鼠标滚轮的动作静止了,一条评论赫然在目:你们做的这是什么垃圾,我儿子偷偷买了这个破消音器,上课的时候戴着不听课,考试成绩持续下滑,你们要负责!
王里愣住了,消音器的第一条负面评论赤裸裸地指责他们,不,这也许不是第一条负面评论,网站上好评连连只是来自使用者的,但是对于旁观者,他们的哈世消音器也许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接受。正如他当初所料想的,对于他们的消音器来说,最难的永远都不是技术,而是如何得到群众的认可。
王里把这条评论截图发给了赵庆民,叹道:“还是不行啊,等这阵好评潮过去,会有更多的人来质疑哈世的,哈世对他们来说不仅是无意义的,更是多余的。”许久,王里没有收到赵庆民的回复。
而赵庆民在看到那条评论后,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哭鼻子,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痛苦与焦虑,以及孤独。
尽管负面评论的小插曲令王、赵二人都十分难过,但哈世的生产和销售仍然一如继往的顺利。可是王里的预言也又一次成真了——除了一开始的学生父母,从事着各式各样职业的各式各样的人们开始质疑哈世:
“员工开会时也戴着你们的消音器,这像什么话!”
“行人戴着消音器过马路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们不要再给社会添乱了。”
“我老公现在一回家就戴上你们这破玩意儿,根本就不跟我说话,你们这是在破坏别人的婚姻!”
……
看着这些无理取闹的质疑,王里总是无可奈何地笑笑,他并不想跟不讲理的人讲道理。但赵庆民最近却越来越颓废,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目光呆滞,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错。
四
距离赵庆民找王里合作消音器已经过了一年多,这一天王里好不容易在凌晨入睡,却在天蒙蒙亮时被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门口赵庆民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赵庆民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魂不守舍地对王里说:“你看新闻吧,咱们完了。”
王里急忙扶着赵庆民坐下,打开手机查看新闻便看到了头条:Z市一男子因佩戴消音器睡觉在火灾中丧生。
12日凌晨2时许,Z市XX小区一居民楼发生火灾,1人丧生。丧生男子的房间并非起火地点,但因其佩戴某品牌消音器睡觉,未能听到他人的呼喊声及时逃生,被困在大火里,不幸死亡。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中,或系使用超负荷大功率取暖器造成……
王里感到有些窒息,仿佛身在大火里的是自己,他拼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消音器……肯定是咱们的吧。虽然没写出品牌,但现在市面上就只有我们在生产消音器。”
赵庆民神情呆滞,没有丝毫反应。看到这情形,王里知道这件事对赵庆民的打击实在太大,他无奈地安慰赵庆民:“我也觉得很难过,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啊,总不能因为出了车祸就责怪发明汽车的人吧。媒体拿这个噱头吸引目光,写什么‘因佩戴消音器睡觉在火灾中丧生’,错的明明就是造成火灾的不当行为,不能这样把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
但不管王里怎么劝说赵庆民,赵庆民都毫无反应,他呆坐了两个小时后,终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在他身后,王里劝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太辛苦。”
赵庆民离开后,王里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焦虑之中,他知道这一次媒体和群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因为他们需要发泄点,每一次有事件发生,这些人都不肯接受正常处理的平淡过程,他们都寻求着一个能让他们共同进行抨击的发泄点,也许是因为这能显示出他们的正义与善良吧。
逃不过去了。王里想。
他登录了哈世的官方微博,发了一条新微博:
对于今晨发生的火灾事件,我们哈世消音器的所有人都感到十分痛心。我们一定会努力做出更好更安全的产品,为每一位使用哈世的消费者负责。
但王里心里知道,这条微博只会引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因为那些能够明辨是非的人往往不爱说话。
五
一年多以前,我向同伴提出了消音器这个设想,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把这个设想变成了现实,我很开心、很开心过……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们的消音器会为别人带去灾难,我非常难过,我们一直想造福别人,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的伙伴说,不能因为出了车祸就责怪发明汽车的人,但事实上,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我收到的几乎全都是指责和谩骂,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管不了别人的嘴,于是我想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这反倒使我更管不了别人的嘴。
一开始,我想生产的就不只是一个消音器而已,我想要生产的更是一种想法、一种认可,我希望人们能够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说话也是可以的,每个人都有沉默的权利,每个人都有安排自己时间的自由权利。认真地回应别人是尊重,不去打扰别人也是尊重。
我感谢这个世界给了我这样一个消音的机会,虽然我没能成功,但我希望我的伙伴能够坚持下去,我相信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话语,不是只有需要话语权的人们。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有我们,我们需要沉默权。
这个世界上就要没有我了,但是我希望还有你们,需要沉默权的你们,用你们的沉默与这个世界抗争吧。
王里盯着屏幕的眼睛渗出了泪水,他颤抖的手拿起电话,但是标注着赵庆民的号码打不通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他看到地上的空药瓶,看到洒在地上的纯净水,看到赵庆民的耳朵上戴着哈世,他沉默地离开了这个有时候美好有时候残忍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不肯还给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