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很多美食是我百吃不厌的,比如小馄饨。麻利的主妇,会在方方的馄饨皮上,左手用竹片轻轻地刮上一点肉糜,同时飞快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无名指与食指将皮往中间一拢一捏,三下五除二一个漂亮小馄饨就做好了。每回经过上海几家老字号饮食店开放式厨房,总能够见到里面的阿姨包馄饨时手指熟练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堪称一绝。
小馄饨煮好后呈半透明状,粉红色的肉馅透过薄如蝉翼的皮子里映出来,恰如少女脸上薄施的粉黛,煞是好看。
在饮食店堂吃时,讲究点的店家,会在汤碗里加入鹅黄的蛋皮、黑褐色的紫菜与青绿的葱花,给粉嘟嘟的小馄饨作陪衬,特别有仪式感。
虽然馄饨很家常,但正是这一味来自民间的食物总能够串起许多家庭的万千情结。巴金小说《寒夜》中的曾树生常常应酬到夜半三更回家,看到楼下小吃摊灶上的水烧开了,她还不及卸妆,就急急用长绳从卧室吊下竹篮,向摊主买上一碗热腾腾的抄手(馄饨)。
她端着有些烫手的碗,送到嘴边吹凉点喂给夫君汪文宣吃,两人相视而笑。战火纷飞下、严苛生活中,本已被折磨得渐行渐远的一对小知识份子伉俪,此时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初识时。
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也爱吃馄饨,学生时代她常常从小菜场买来包好的生馄饨,预备在放学回家后下着当点心吃。有一回她一打开冰箱,小馄饨不翼而飞了,一问才知道被弟弟与爸爸抢先一步下熟分吃掉了。闺蜜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弟弟就干了一架,还跑我这儿来哭了一场,尽显野蛮女生的个性。多年后姐弟俩都人到中年、尝遍人间美味。回顾十几岁时的经历,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或许除了这一味美食牵扯出的童年趣事镌刻在记忆,更多出一丝年华荏苒的嘘唏。
我还上初中时,粮票还没有取消。那时放学了经过学校边上的“丰采饮食店”,总是不忘进去花1毛钱吃一碗馄饨垫垫饥。有一次我正坐在靠窗的桌前,用调羹舀起一只小馄饨,凝视着那飘飘欲仙的馄饨皮,如纱裙一般在鲜美的馄饨汤中轻舞飞扬,滑入口中的一瞬间轻盈的感觉真是美妙......
班花与她的早恋对象经过饮食店看到这一幕,估计顿进被勾住了馋虫,也信步走了进来。男孩摸出几个角子,凑齐了2碗馄饨钱,却掏遍了裤兜也翻不出二两粮票,得,吃不成。这边看着他俩与正冒着热气的小馄饨失之交臂,那边就听说班花与他凹断了,据说理由是“一碗馄饨都让我吃不了的人,谈何未来”。
我有一任领导以前曾经是狱警,她回忆多年前有个贪污重犯临终一餐希望来一碗绉纱小馄饨。当时派去采办的人是北方汉子,不明究里地买来了一大碗包得小小的“菜肉大馄饨”,死囚无奈地和着泪水吃完他人生的最后一餐。
据说上路时,他满脸的悔意与留恋,不知道是否为错过一碗小馄饨而遗憾,还是为自己”混沌”的人生而忏悔,或许兼而有之。想必做个正直之人,不留遗憾地尽兴而吃、尽情而活,也成为他对于来世的一种念想吧。
五年前爸爸彻底退了下来,他有空了,常常乘着地铁来到我的办公室坐坐、看看。我工作忙碌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坐着在我背后,手里拿着报纸,眼神却透着老花眼镜静静地看着我做事。中午我俩就到一家夫妻老婆店叫上2碗砂锅小馄饨,当馄饨的氤氲升腾,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围绕了我们父女。
爸爸注视着清汤里飘着碧绿的葱和满满的开洋、透光的馄饨皮和小拇指大小的肉,他有滋有味地吃着,话闸子也随之打开了。以前他在部队的轶事、在故乡的趣事、与妈妈在一起的日子,还有我们兄妹的成长往事……万千记忆随着馄飩的热气一起涌上嘴边。
爸爸吃得很慢,一个馄饨几乎伴随着一串的回忆。其实我明白爸爸的心思,他希望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与我能有时间多说说话。以前他与我一样忙于事业时,亲情并不是我倆的全部。而此刻,卸下官场与职场上的种种头衔,父亲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眼前的儿女又成了他的全世界。
《长恨歌》中的康明逊多年后从美国返沪探访亲友,独自一人在王琦瑶所居的弄堂口盘桓着,是那老地方的馄饨摊牵绊住了他的嘴、他的脚。远走他乡,除了心里对于佳人的那些难以追回的旧梦,还有味蕾抵御不住这一口柴爿馄饨的诱惑。
西装革履的他、简陋的路边摊、七翘八趔的条凳,还有久违的打底的猪油香。一碗热气腾腾的上海小馄饨+一小把胡椒粉,让已脱发发福的他控制不住的心潮起伏,瞬间带出了他“叶落归根”的感慨与“物是人非”的涕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成就了我的一个中国胃,当在境外或外省一呆数日,日料吃到想吐、西点看到反胃、面点再勾不起食欲之时,最想念的还是上海那一款晶莹剔透、温胃暖心的小馄饨,魂牵梦萦的思念常常是那一缕挥之不去的乡愁。
每次出差归来,回到那路灯映照下的幽深的弄堂,身体接近透支地瘫在床上,嗅觉常常被一股熟悉的猪油香叫醒。原来先生用钢精锅煮开了水,事先包好的小馄饨一个个欢快地跃入锅中。
家里出品的馄饨,虽然没有店里那些馄饨的颜值,但却包裹着浓浓的爱意。与家人在柔和的灯光下围坐品尝,心里踏实,拥有最真切的归属感。这份细小平实的幸福总带着治愈系的浪漫与情怀,让我在寒夜里接收到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