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向来是美丽的,亦是我最眷恋的地方。春夏秋冬,景虽不同,那空中缭绕的雾气却一般无二。若硬要我挑出一个最喜爱的季节来,那便一定是夏季了——夜幕之下,小小的萤火虫翩然着闪烁,像极了被薄雾遮去的星空——而且还离我更近了呢。
这个地方,叫“行昧城”。城里人很少,只有将将一百。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很熟络。我自小便被父母管教在郡守府内,外面的事情只能听我的小厮给我讲述。他说离这里不远也有座城,里面的人可多了,比咱们这儿多了好几倍。
我便好奇了,却问了父亲另一个问题:“爹,什么叫行昧?”
“昧者,迷茫而无光。”父亲缓缓道。
“可见这不是什么好名字,又怎么会拿来做城的名字?”
“为何要下这样的诅咒……”父亲抬头望着天,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彼时我为孩童,此时我为少年。但这个疑惑始终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如同那些雾气。
城中的老人们口中有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行昧城有一巷,名为永夜。白天时,巷内黯淡无光,树影婆娑,即使点灯而入,那灯也会在人走到第十一步时熄灭,而那个人便有去无还。
老人们每每对人讲完这个传说,便在末尾叹上一句:“生本无常啊,又何苦去探那永夜巷。”
我谨记着这个传说,尤其是最后那句“生本无常”,我琢磨了好些日子,总觉得差了下一句。死本无常?死而叵测?我总是觉得不好。兴许还是我见识太少,游历不广,哪能想得到这般绝学呢。
我便央着父母想出城去。莫说平日严肃刻板的父亲,就连素来慈爱宠溺的母亲也严词拒绝。今年我正好十三,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一心要去邻城探个究竟,便选了个雾气浓重的夜晚,简单收拾了行囊出城。寻了半天,却终不见其城门。我当机立断,借着小时候爬树攒下的功夫,循着棵树翻了城墙。
我迫不及待地赶往邻城,路上靠着草垛子歇了半宿,在第二日白天随着人流混入了城中,投了个客栈。稍微整顿了行装,便下楼到了街上。长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聊天声掺杂在一起,让我喜悦之至:好一个热闹的地方!在行昧城里,即使是逢年过节,也没见过这般气派。
我走马观花,走到了瓦舍,听见说书人响木一拍,正讲到高潮迭起的地方。
我蹿入,要了一杯茶,便被说书人的讲述吸引。
“你们猜这人进了个什么地方?哎,要说这天下最诡谲之处,当属行昧城。野史中曾有记载:天下最毒者,花中钩吻也。世间极魅者,花中连翘也。列位在咱们城里待的安逸舒适,殊不知这两种花在行昧最为盛行呐。”说书人讲得栩栩如生,座下看客无不是唏嘘感叹,议论纷纷。
“胡说!行昧城不过是人少了一些,和你们这里有什么不同?”我拍案而起。
“诶,小公子,你何必这么怒气冲冲的。”说书人并不气恼,打了折扇和蔼地笑道,“你可曾听过永夜巷?”
“略有耳闻。”我压了压怒气。
说书人道:“那永夜巷看似永无尽头,但听闻尽头是个诡异之处,钩吻、连翘遍地而生,终年不败。”
“暗无天日的地方,怎么会有花开?”
“永夜处则有永昼,可是咱们凡夫俗子哪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无奈地笑笑,响木一声收,说书人道是未完待续,明日再来。
客人散尽,说书人收拾了东西,笑道:“小公子是行昧城的人?”
我答道:“游历路过行昧城罢了。在下血气方刚,请先生海涵。”
“无妨。”他淡淡一笑。
“那……告辞。”我作揖道。
“客官再来!”他对着我的背影喊了一句。
当日我又回了家中,远远看见父亲坐在门口,抱着个灯笼。
“爹。”我垂眸,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成想你已长大了,即使将你锁在屋里,也无可幸免了……”父亲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带上这盏灯笼,去吧。”
我点头道谢,又闻父亲道:“生本无常,死……而有分。”
这便是我一直对不上的那二字啊!我来不及品味这两句话的意思,只拍拍胸脯,道:“爹,我一定要把这座行昧城的秘密公诸于世!”
父亲轻笑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爹的这番话说得奇奇怪怪,我也不作细想,提着灯笼毅然进入了永夜巷。
原来,这为外人所忌惮的永夜巷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巷子,只是比外面暗了些,狭窄了些罢了。哪有什么走到十一步就灯灭的事,真真是谣言!我心里数着步子,只是在第十一步时灯笼的火光扑闪了一下,似是有风一般。可是这里分明无风啊……
愈往深处走,便愈发阴暗,灯笼的火光也渐渐消却。墙壁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催着我快步前行,目光不敢斜视,仓促着向前走。那蜡烛终究是灭了。我的身边便漆黑一片。
“竟然有人能走到这儿?”我循着这陌生的声音往前,前方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摸索一番,想来是一扇门。正要试着开门时,感到一阵风掠过,便是这刹那功夫,我的颈上有凉意蔓延。
身后又是刚才的女声传来:“这里的鬼魅精怪不算少了,多他一个何妨。”
“叫他怎么死好呢?”另一个声音道。
“要我说,还是生吞活剥了有意思。”一个声音附和道。
“这也太没创意了,还不如吊在这墙上!你看这墙一见他便开满了钩吻……”只听她缓缓开口。
我听得寒毛倒竖,突然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我们是不是要告诉萤姐姐一声?”
“那个小丫头不在,谁敢忤了我的意?”她的轻哼透着不屑,“没用的东西。”
“姑姑先放了他吧。”面前的门被打开,亮光倏忽刺入我的眼,我只模糊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光而立,救下了我。
待我再醒来时,周围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我四下观望,只见遍地都是盛放的花儿,袅袅婷婷的散着馥郁的香。
一个身着浅橘色罗裙的姑娘走入:“公子好些了?”
我只点头,反问道:“此处是永夜巷的尽头了?”
她神色有些为难,良久才道:“说是尽头,也没错。”
“那这些花是钩吻和连翘?”
少女有些惊诧,站在那打量我数遍,应声道:“你既然知道这花不是凡物,难道不怕钩吻的毒?”
我闻声而笑:“我是个凡人,怎么会不怕?”
“进了永夜巷,自然是不见天日了,你一路摸索到这儿来,难道没碰到过墙壁?”她奇怪道。
我如实回答:“我的灯笼是到了那扇门前才熄灭了的。”
她猛地看见那盏灯笼,身形一顿,期期艾艾了许久,才缓过神:“算你幸运,这灯笼……是个宝贝,否则你胡乱冲撞,触及墙上的钩吻,早就丧命了。”
我不懂她为什么对这灯笼有如此大的反应,便只是道:“这灯笼是我父亲赠予我的。”
她怔忡着点头,道:“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祝卿。”
“像个女孩的名字!”她娇俏一笑,忽然愣了一下。
我的心,也随着这句话微微颤动。
她垂眸,唇角努力勾起弧度:“因为是萤火虫所化,所以别人都叫我萤。”
我感叹于她的坦率,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夸道:“真好听的名字。”
忽然有人来报:“萤姐姐,是郑老太太来了。”
萤点头道:“且安顿一下,别吓着老人家。”
我愣了一下,难不成行昧城逝去的人都做了鬼魂,被安置在这里吗?便试探着问道:“是城南边的那位郑老太太?”
萤轻叹一声:“哎,你说活着的时候真的是命运无常,不知哪一日就进了永夜巷了。”
我没来由念道:“生本无常,死而有分。”
“你瞧我那抓你来的姑姑,还有众多姐妹们,都是应了本分的。”萤轻轻笑着,似是无奈。
我自言自语起来:“我一入永夜巷,恐怕大去之期不远了……”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就这样凝视着我的双眼:“哪怕终其一生,我也要让你好好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沉默半晌,萤才开口道:“在我这里住几天么?”
“好。”我笑道,“瞧你这模样,永夜巷是你的地盘咯?”
“那是,那些鬼不过表面比我年长了些,其实我已经千岁啦。”她嘻嘻一笑,一如往常俏皮。
“千岁!?”我一惊,“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要守着一个小小的永夜巷?”
她刚刚欢快的神情又不复存在,反而垂下了眼睑:“因为……要等待。”
我看着她轻蹙的眉,不知怎的,她那一句话犹如一颗石子,砸在我心口——寂寥,疼痛。我不自禁抬手抚过她的眉宇,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激烈而无规律。
她喃喃道:“祝卿……”又回过神,惊愕地看向我。
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不敢看她:“没什么……只是谢谢你救了我。”
“若真要谢我,能不能把它给我?”萤指着那盏灯笼,问道。
“我看你很喜欢这灯笼?”
萤点头,又摇头:“我在永夜巷里待久了,所以不论是我的萤火,还是你这灯火,都是永夜巷莫大的光明吧。”
我递上灯笼,不语。
她端详了那灯笼许久,脸上才浮现出些笑意:“怎么好好的跟你感叹起这些来了。罢了,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别的事,先走啦。”
萤走得匆忙,匆忙到我来不及叫住她,她的身形就已经消失不见。
自那以后,我只见到她派来端茶送饭的侍女,再也没见过她。其实那一日我很想叫住她,问一问她在等什么,问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也许和那个灯笼有关?可是送出去的东西我又不好要回来,便想着寻个时机去她待的地方瞧瞧,准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计划是个好计划,可上天向来不喜遂人愿。正在那日我准备行动时,她的姑姑来拜访我了。
我本以为是那侍女,但却瞧见了一身素衣的姑姑——就是那日扼住我脖颈的那位。我当即大骇,以为她要来取我性命。
她微微笑道:“公子莫怕,初见时不知您就是萤丫头要等的人,这才多有冒犯。”
不等我发问,她顿了顿道:“我煮了最好的茶,若您愿意宽恕我的过错,请饮下这盏茶。”
我愣在原地,颤抖着接过那盏茶:“萤……萤在等的是我……”我的脑海忽然混沌起来,思绪被拆成一根根细丝,交错缠绕,织出一片我不曾见过的映象。
她掩唇而笑:“呵,公子,喝口茶定定神罢。”
我不受控制地端起茶,一饮而尽。那一刹那我的心被填满;也是那一刻,我的灵魂被剥离。
“我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萤丫头。”她笑得狰狞,“逃脱了无常的躯壳,你该尽你的本分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那个说书人……”
“真是聪明。”她鼓掌笑道,“没枉费我大白天出来一趟,还损耗了我不少元气呢。”
是钩吻……是钩吻所制的茶。
是多久以前?我是为了谁,也饮下过一盏钩吻?
于是,我死了,就这么变成了黑夜的游荡的魂魄。前尘往事的锁终于被打开,我想起曾经对着一个身穿浅橘色衣裳的姑娘许诺:“我,祝卿,一生一世也不与你分开,纵然生本无常。”
记忆中俏丽的姑娘渐渐与萤的身影重叠:“我,萤,永远守候你,纵然死而有分。”
我看了一眼那素衣的姑姑:“本来就是我欠她的,谢谢你。”
我去找到了萤,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变成鬼……我明明保护好你了……”
我轻笑:“倘若可以记起往昔,便足矣了。”
萤的双眸中,有晶莹在打转儿:“又何苦以死亡为代价?”
“又何苦在永夜巷守候千年?”
她睫毛一颤,潸然泪下:“我只是最为渺小的萤火虫,怎么能阻止一个凡人投胎转世?”
“之于我,本就只有生死才算得上是天赐。死亡嘛,早一点或晚一点,总之是无可回避的归宿。”我默默上前拥住眼前的她,后悔自己真的欠了她很多很多——萤是妖,不会老去,这是多少凡人的向往。可她正是因此而悲哀,这千年的等待,无人可解。
“萤,生本无常,愿与卿同往。”
额头相抵,我对她许下第二个承诺。
“你可愿和我一起出永夜巷?”
“出去……”她本兴奋得发亮的眼眸突然暗淡下来:“奈何白日之下,萤光便如同虚设……”
我权当她不愿出去,于是安慰她道:“没关系,我现在也是个鬼魂啦,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于是我便在此安居,住进了萤的屋子。
她总是喜欢扯着我的衣袖,叫我卿卿, 我总爱捏着她的鼻子,追问她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对女子的称呼。
她就仰头看着我,笑意盈盈:“祝卿祝卿,你是我的卿卿,我也是你的卿卿呀。”
又有时我们挤在一起闲聊,又说起那盏灯笼来。
“为什么他们都说,灯笼在走到第十一步会灭?”
她笑着答道:“你数数我的名字有多少画?”
我在心中默数一遍,仍旧疑惑:“为什么偏偏要用你的名字?岂不是成了他们传说里的恶妖了?”
“那怕什么,”她轻哼一声,“还不是盼着你想起来我。”
我轻轻搂住她,不再言语。
“我也有一盏一样的灯笼。”她忽然起身翻找,“我当时看你想不起来,便问你要过来,心想若是日后你离开了,至少这两盏灯笼还是在一起的。”
“那这灯笼怎么会在我爹手里?”
“这天地循环是个圆,我们之间也是个缘。如今十世已过,就是千年了。所以便是圆缘。卿卿,上天有意安排你父亲拥有这盏灯笼,一定是为了让咱们团圆。”
我点头,不再应声。她见我沉默,笑着问道:“你住在这儿有数月了,是想家了吧?”
“可是我只是鬼,哪能出得了永夜巷。”我叹了口气,“爹娘一定会担心我的。”
“只有活物才能出永夜巷。”萤挽住我的胳膊,“你本不该死,虽然饮下了钩吻,但是我有办法让你起死回生哦。”
我当即大喜抱住她,连连感谢,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当做奖励。
萤只是浅浅地笑着,眼眶微红。
“卿卿,你能不能多住些日子再走?”
我看着她恳求的眼神,只道她是不舍这个住了千年的地方,便揉了揉她的头:“好啦,大不了我们以后再回来串个门啊。”
萤牵了牵嘴角,转身就要离去。我上前拉住她的手:“相信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人了。”
“死而有分,可谁让我不忍心让你做个鬼呢。”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数日后。
“卿卿,总该到了走的时候了。”萤是个细心的姑娘,早已察觉到了我这几日的不耐,便只好送我离开。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这幽长幽长的永夜巷,我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片黑暗。身边的萤依然望着我,眉眼弯弯。
走到了巷口,我握紧了她:“走吧,我们一起出去。”
萤绽开笑靥,道:“卿卿,闭眼哦,我让你活过来。”
我听话地闭眼。
我眼前似乎有强烈的光闪过,愈发明亮,甚至胜过太阳的光芒,身边的阴暗冰冷逐渐变得滚烫。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天而降,打湿了我的衣裳。我猛然睁眼,只见萤已化作一团光,照彻整个永夜巷,烧沸了雨夜。
“死而有分,宁为卿身焚。”
那是她的声音,遥远而空灵。
然后她离开了——再也没有一个姑娘,拽着我的袖口,叫我卿卿。
我也再没有我的卿卿了。
我出了永夜巷,见了父母,想说很多,却又无从说起。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做“生本无常”。
行昧城的雾气消散了,大家都开始享受这久违的阳光。
我感觉到,这片浓雾只是转移到了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了。
后来的后来,我再走过这冗长的永夜巷,踏过遍地钩吻和连翘,一直走出了这巷子,也没能逃过那句“生本无常”。
行昧城并非没有城门,它的城门就在永夜巷的另一端。
可是我该在这永夜巷里走过多少个一千年,才能回到从前?
你那千年的守候又该算做什么呢?为我焚了身又该算做什么?我轮回了十世才想起可怜的萤,我这负心的账,就如此偿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