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中秋节,先生的单位给每个员工发两只小鸡作为过节福利。我们分到的那两只鸡可真肥壮,大红大红的鸡冠子骄傲地挺立着,浑身棕红色的羽毛华丽而有光泽,两只黑溜溜而又纯净的眼睛无辜地瞅着我们。
这可咋办呢?送人吧,又不舍得,毕竟对于刚到一个新城市工作没多久手头并不宽裕的我们来说,这可是一顿不需要花钱的美餐啊!自己杀吧,可是谁能对这样可爱的动物下得了手呢?最终我们决定把它们送到菜市场,找专门杀鸡的人来宰杀。
等到了宰鸡的摊子,当我们把两只鸡拿给卖鸡的人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两只鸡那黑溜溜的、纯净的、无辜的眼睛!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它们在控诉和诅咒我和先生这两个把它即将送到阴曹地府的坏蛋。
最终,我们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鸡被杀掉,而是把鸡卖给了鸡摊老板,至于他会如何处理这两个仿佛成精的鸡,我们也不得而知了。只是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最后还是成了这个城市不知哪家餐桌上的美食。
从那之后,我们家并非不买鸡,我也并非不吃鸡,反而鸡肉是我最爱的一道菜,只是这些年因为有公公婆婆的帮助,我几乎没去菜市场买过鸡。餐桌上我看到的都是婆婆准备好的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鸡块,小鸡炖蘑菇,而不是那黑溜溜的、纯净的、无辜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类似于鸡这种弱小的动物极具怜悯之心的,而且实质上这种怜悯也是廉价而虚伪的。虽然打心眼里觉得那也是一条生命,作为生命而言,和人类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它们已然被人类一代一代地吃下来,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早已拥有了吃它们的特权,于是,虽然怜悯,但是口舌需要,身体需要,还是心安理得地吃了下来,只是不忍看他们被人残忍宰杀的模样。然而,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些宰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我看过宰猪,宰鱼,宰兔子,宰鸡更是常见的事儿,因为这些小动物都是农民们自家养的,对八九十年代还买不起肉的农民来说,一到逢年过节经过妈妈们的妙手把它们变成一家人餐桌上的美食就是节日最重要的仪式,也是几个月都吃不上肉的农民们最欣喜的期待。
特别是小孩子,对杀鸡充满了期待。不仅仅因为可以吃到美食,更重要的是鸡身上的那些绚丽多彩的鸡毛,没有孩子不爱的。那长长的抖擞的鸡毛,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那亮丽的光泽,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男孩子可以拿来炫耀谁的鸡毛更漂亮,女孩子捡来的最大用途便是做上特别好看的毽子。
那时候只要有人家杀鸡,孩子们便都兴奋地在一旁等待着。主人家也特别乐于孩子们来观战,那一刻他们大概拥有了一种如胜利的战士般的骄傲。
主人通常用左手抓着鸡的两个翅膀,右手拿着菜刀,一刀从喉咙割下去,小鸡并不立马倒地,而是一边流着鲜血,一边扑棱着两个翅膀奋力地挣扎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完全用光才缓缓倒地。
这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是围着看的孩子们的情绪高潮,大家鼓掌,欢呼,没有哪个孩子会想到流着血的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踉跄着与世界告别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是多么的残忍和冷酷。而我,也是那个鼓掌欢呼的孩子之一,那时候我没有看到那黑溜溜的、纯净的、无辜的眼睛!
这时候,杀鸡的主人总会说上一句话:“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的一道菜。”
我记得我问我妈为什么杀鸡的时侯要讲这样一句话,我妈就一边拔着鸡毛一边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说:“鸡,也是一条命啊!”
而我,也亲手杀过鸡。仅仅是因为好奇。
那次屠杀极为残忍,以致至今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夕阳染红了半个天空,仿佛是云彩的狂欢,一如我当时兴奋狂喜的心境。
那一刻,平时文雅柔弱温顺的小姑娘摇身变成了一个有些胆怯,有些兴奋,有些紧张的侩子手。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左手抓紧鸡的两只翅膀,右手拿着菜刀朝着鸡的喉咙部位就是一刀,然而我并不如大人那般熟练,而且能一次性找到一刀毙命的精准部位,只好来一刀,再来一刀,那个小女孩的内心里那一刻是没有怜悯的,只有快点宰杀完毕的期待和终于宰杀成功的兴奋和满满的成就感。
至于大人杀完鸡后说的那句话“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的一道菜”,我也全然忘记说了。
这一刻,当这一幕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的时候,我想真诚地对我杀过的那只鸡以及对我吃过的所有鸡说一句:“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的一道菜”。
在李娟的一篇散文《冬宰》中看到的一句话:
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曾经孩子对着奶奶烧的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鸡块问我:“妈妈,我们不可以伤害小动物,为什么可以杀死鸡吃鸡肉呢?”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生物链,就比如,有些虫子吃树叶,而鸡又吃虫子,我们人呢,又吃鸡,这是出于生命延续的需要。但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我们人类的最终命运还是化为一抔尘土来养护地球上的其他植物,你看,人的生命最终还是公平的。但是虽然人类是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是所有的小生命都可以屠杀了吃,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老祖先都尝试好了,鸡啊,鸭啊,鹅啊是可以吃的,但是蝙蝠啊,猴子啊,老鼠啊等等,还有那些被国家保护的生物绝对是不能吃的,如果人类违反了这一法则,迟早会受到自然法则的惩罚的。”
只是当我回答完孩子的问题的时候,那顿饭没对香喷喷的鸡肉动过一次筷子。
尽管生命本如此,有宿命,有归途,也许亦有轮回,依然还是想说一句:“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的一道菜”。
至于悲悯心从何而起,也许是怀胎十月做了妈妈之后,更懂得了生命那一点一滴的成长是那样珍贵和来之不易;还或许是在慢慢往时光深处走去的时候,开始懂得这世间一切生命的嫩芽都该被呵护,被珍惜,被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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