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记得收到顾冷从潍坊寄来的风筝时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风筝正面是只藏蓝色羽翼、体型流畅的飞鸟,反面用竹条捆扎着定型,做工精细,该重合的部位严丝合缝非常美观。
让我在意的不是这只惊艳的风筝,是牢牢压在竹条下的信,还有把风筝放飞到五层楼的我家的那个人。
线是一寸一寸手工制作,牵起风筝的样子,很像我与他和这段记忆的联系,我和他的联系。
信上写着年末的考试像他放风筝一样平稳通过,这样他就有了大学一科不挂的光辉历史。顾冷是当届学生会副会长,组织过很多活动,收到过很多肯定与女孩子的追捧,他是发光体,吸引美丽的萤火虫们前赴后继。
而我却在大二寒冷冬夜的一个晚上,伸手把这颗裹着银辉星星摘了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知道我是自私的。
但是爱情面前,谁都有自己的私心。
顾冷当然是长得很好看的那种类型。与气质无关的好看,娘胎里带出来的好皮囊,整容成果完全无法比拟。不过我不是说他只有好看的皮囊,其实他还有个闷骚的灵魂。
我追他一年半,故事终于在我大二他大三的那年收尾了。那时候我正在图书馆熬夜复习,我不希望自己考的一塌糊涂成为和顾冷截然相反的人。
额头磕到桌面上时,手机突然“嗡”一响,成功把我吓醒,我看了看光线暗淡的屏幕,好久才想起“顾冷”是何方神圣。我睡得实在太沉实了,以至于看了他发来的内容都有种似真似幻的虚无感。
我按照上边的地址,翻过低矮的木头围栏,费劲力气拉开学校钟楼的大门——也不晓得他怎么把锁弄开的,我一边呵着双手,一边向冰冷的台阶探去。
“徐然,是你吗?”
废话,大半夜的学校这破地儿除了我看了你消息找来,还能有谁。
但他是我喜欢的人,尽管一年半以来仅是产生了朋友关系并从此止步不前。
我清了清嗓子:“——是,我是徐然本人无误,但你能不能下来说话,上头怪冷的。”
半天没听见他出声,我估摸着可能是生气了,便讷讷地补充了,“啊,上边也行,听人说钟楼夜色挺美的。你等会儿,我这就上去。”
好不容易顺着越来越窄的楼梯爬到四层的巴掌大块地儿,顾冷像少女漫的男主那样,两只胳膊向后撑在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坏的木栏上,侧脸看着远方。
看着很美的一帧画,就是鼻尖和耳朵冻的通红。
你人叫顾冷,可还真他妈不怕冷啊。
我走过去,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给他胡乱缠上,银灰色的羊毛围巾格外适合他,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
摘下围巾的一瞬间寒风就肆无忌惮地灌进了我的领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强忍着哆嗦的冲动把他准备还回来的手按下去。我吸了口凉气,然后说:“你穿的比我还少,戴着吧,又没人看到。你给我一百块钱就当买了总行吧。”
顾冷竟然真的伸手到裤袋里去拿皮夹子,我出奇地愤怒了,嚷道:“顾冷你有没有点良心啊,我说可以买你就买啊?我认识你都一年半了连条围巾都不能收吗!”
他尴尬地把手抽出来,无处可置似的,最后放在头发上摸了摸。“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仰天长啸,但碍于顾冷在这里没好意思哀嚎,只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了。”
“说吧,这么个微妙的时间找我到这诡异的地方——你想干什么?”
他罕见地没有镇定反驳,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那我该提醒下明早还有课的时候,他那唇形优美的嘴动了动。
“我和明兰分手了。”
内心狂躁挠墙,我忍住没吼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顾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着我微微张大眼睛:“我很难过,但想了又想,只有你能听我倾诉。”
……
有一瞬间,我觉得会喜欢顾冷的我是个智障,并且还是高度近视的智障。原本臣服于高颜值,此时竟也产生了怀疑,我想长的好看不代表他的情商一样好看,智商高也不代表他情商同样高。
如果不是调查他个人信息细致入微,很可能现在就拍板这人是个渣男的结论了。
我说:“可我听说不是你甩了明兰吗?”
“那不是我本意……我以为这样吓吓她就不会再那么任性,明兰的脾气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日常生活。没想到她当真,大哭一场跑掉了。”顾冷的眼眶红了,跟鼻尖耳朵一样红。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明兰。
我无端松了口气,他还是以前我钟意的那个样子,也没有给过我任何渺茫的机会。我安心地当着他的朋友,看他的恋人走马灯般换了一届又一届,最终停在明兰这里,再也没动过。
我曾经问顾冷看中了明兰什么,因为他以前的女友们和明兰一样都有着标致的相貌、悦耳的声音以及小鸟依人的性格。他想了很久,最后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青涩地笑了。
他说,那天我在她们教学楼下走过,有个纸鹤扑在我发顶上。我抬头,看到明兰咯咯地笑,明眸皓齿,眼中闪烁着一点美妙的讶异。我展开纸鹤,上面写着一句话,我竟怦然心动。“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也许顾冷自己都没察觉,他很看重一段感情的开始,而我们的相遇相知实在平淡无奇。我追逐,而他越走越远,是温柔的,从未给我任何机会。
我没同意也没拒绝,顾冷就自顾自说起来,说他们爬过的山看过的海,说他们在上课时偷偷发的短信和明兰甜美笑容,说他们在榕树下接吻,闭上眼睛环绕的全是旁边栀子花的芳香。
我把对顾冷所有的喜欢都收起来锁在盒子里,然后像个陌生人、像个男人一样在第三视角冷静地听他说话,不时“嗯”一声调控节奏。我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可怜,只是为顾冷没有选择过我而感到惋惜。
顾冷,不是个渣男。这里我必须强调一下,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从不脚踏两只船,从不对恋人大吼大叫,从不推脱责任,从不和其他女生暧昧。连我,也只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和他的哥们一样,甚至不分性别。这样的顾冷我没办法不喜欢,也没办法放弃。
我像往常那样坦然淡定地截断他絮絮叨叨的讲述,“这么多麻烦,那你直接跟我谈恋爱不就完了。”
他柔和地笑了一下:“小然,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一样。”
我“哦”了一声,没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他知道我一直在等他,也不介意他有过多少恋人,为其他女生落过多少泪。我只是在等他,看自己是否到最后也没有机会。
“这里好冷,我不该穿一件毛衣就跑出来。小然,我们去学校的咖啡厅取取暖好吗?” 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认真看着我的眼睛。
我避开,耸动肩膀让他的手滑落下去,然后转身语气轻松地说,“冬天找什么文艺,这次感冒了可没有人心疼你了。”我的本意是和明兰分手就到了空窗期,再快也不可能感冒前迅速觅得新欢。
没想到顾冷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只说:“怎么会呢,就算没有别人,还有小然你心疼我。”
我的心真的疼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你只把我当妹妹看?我告诉你,我可没这么傻的哥哥。”
顾冷忍俊:“不,为什么会这么想?小然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仅此而已,我也只好苦笑。
“走吧,顾冷。”
本来说是去咖啡厅,结果不知怎的转到了校外很近的一家酒吧,这是家清吧,装潢干净清雅,桌椅及装饰大部分都是木制品,学生很喜欢来这里,大部分点的都是低度数甜酒,偶尔有中年人来,会要威士忌或者朗姆酒。酒吧叫瓦奥莱特,店主三十八岁,人也和店名一样和善内敛,把自己收拾的很利索。
我和顾冷翻过学校围栏,进来时只有一个客人付完钱走掉。
“卓。”我和他打招呼。
以前我是个不良少女,虽然不曾参与过打架滋事,却帮狐朋狗友出谋划策怎样才能打校规的擦边球,以及研究揍到哪里才既疼又伤不到要害。我叛逆,和这些肆无忌惮的家伙站在一起两年,帮他们避免过很多次麻烦,他们因而很感激,常请我到瓦奥莱特喝酒。他们单方面把我当成自己人,我从未承认过,却也没有否定。
在这样的学校,有这样一群人庇护未免不是好事。
酒吧店主,卓,就这样和我们相熟了。而我的那些同伙,其实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他们只是没有被好好对待过,所以变得痛苦且暴躁。
顾冷没有来过,我让卓给他低度数鸡尾酒,顾冷不同意,只好让卓给他调了度数略高的酒来喝。
卓问我喝什么,我说白开水。
“算了,我请你一杯吧。”卓有点头疼地看着我:“知道你是准备把这孩子送回去。”
最后我要了半杯以前常喝的白兰地,半杯日本烧酒。两种截然不同的液体在我胃里翻腾着,身体上的难受暂时盖过了精神上的创伤。我侧撑着脸,看着喝到脸颊泛红的顾冷,心想这家伙酒量果然差,比想象中的还要浅。
只看眼睛就知道,他醉了。平常寒若星辰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霭,有些湿润,但很平静。
“徐然。”
他突然轻轻喊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意外,嗯了一声。我以为他是那种喝起酒来就忘了周围环境,一个人自斟自酌的家伙。
“徐然,我们交往吧。”
我抬起头看他,顾冷却爬在吧台上,好像睡着了。
我屏住呼吸,踌躇了几秒钟。
“好。”声音很轻很轻,生怕把他,把这个梦吵醒。
我开始每天给他买早饭,课间陪他在操场散步,打网球,中午一起在食堂解决,替他带上必修课的书本,做作为他女朋友会做的所有事。
我们从未公开承认过恋人的关系,但以上我做的一切他也不曾拒绝。
我不问他那天的话你记得多少、记不记得你说过一句要和我交往、那个承诺究竟算不算数——我怕他说那只是醉后胡言乱语,让我不要当真。
我宁可就维持这样暗无天日的关系,仅仅是这样我也感觉到了幸福和安心。
半年后一个盛夏的傍晚,天气突然转阴。大雨倾盆,我晚上没有课,但我记得顾冷说过要去学校踢球。我知道他没有带伞的习惯,便什么都没多想,扔下喝到一半的可乐就抓上伞飞奔出家门。
顾冷没有淋湿。
我看到他打着一把碎花伞穿过茂密的树枝树叶向教学楼走来,向我走来。
他的伞下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生,再走进一点我认出那是明兰。他们因为大雨靠的很近,顾冷微微弯着腰给明兰遮雨,看过去有些暧昧。
我以为我会立刻掉头离去,或者冲上去质问他们。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想起来我和顾冷从来没确认过什么关系,只是单方面,我心甘情愿为他做事,而他可能因为温柔的心性从没狠心把事情挑明。
我就站在教学楼红砖砌成的走廊上,手里拎着湿漉漉的雨伞,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们理所当然看到了我,同时顿住。
片刻之后顾冷低头跟明兰说了一句什么,便把花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冲进雨幕,站在我眼前。他的衣衫都湿了,贴在皮肤上有些狼狈,我摸了摸口袋,抵了一包纸巾给他。
他笑的还是那样好看,又温柔:“谢谢你小然,冒雨来学校接我。”
“嗯。”我垂眼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害怕他下一句是“不过我已经和明兰说好送她回家了,你先回去吧”。那样我可能真的会哭出来,尽管我不想哭,并且从未在顾冷面前哭过。
“我已经跟明兰讲了,她自己可以回去。”顾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有一只手带着空气的湿度放在了我的头发上:“小然,让我送你回家。”
我想我抬头看他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惊愕,所以他才会笑得那样狡黠。
“没关系,伞你拿走吧,可以自己回去。”其实出来的莽撞,我只带了那一把伞。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违心的话来。
他一定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我不算谎言的谎言,伸手接过我的伞,另一只手灵巧撑开:“……我怎么能自己打伞,让女朋友淋雨回家呢。”
我怔住,被他拉到伞下。
“抱歉,一直以来我都在回避问题。”
“今天碰到明兰,她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也学会了照顾别人,我想应该都是她现任的功劳。”他一只手揽着我的肩,靠在耳边轻声说,“我觉得我也需要勇敢面对自己了,小然,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我所有交往过的女孩子最后都离我而去……只有朋友,虽然关系相比之显得疏远,却一直一直站在我身边。”
我安静听他絮絮说着,不知不觉脸上全是滚烫的泪水。顾冷察觉到,用干净的袖子抹干净我的脸,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们交往了的第二年春天,他到北方的一所理科大学做交流生,我留在学校等他,修历史。他写信说从潍坊请人做了风筝,觉得我应该会喜欢。
他学的很好,讲了近几日的逸闻趣事,并且另起一张郑重地谢了二字,“情书”。下面的内容温柔细腻,字也一如他本人清隽。我攥着这张纸,眼里又蓄满了泪。
拉开窗,我探头向下望,顾冷应声仰起头来,对我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声喊:“徐然,请你跟我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