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姥姥娘,是孩子奶奶的妈妈,我们叫姥。
嫁到夫家后,就知道他爷爷奶奶都驾鹤仙游了,不经意间问起他外婆家,一家人都有些避讳,语焉不详。
新到夫家那年正值夏天,对那个隐在绿荫中的小村庄特新奇。
周边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小村庄在背靠水库的丘陵之上,陵上林木繁茂,三面环水。每次站在村尾与水库对岸车流穿梭的高速通道隔水相望时,颇有隐居桃花源的安静祥和。
按捺不住在小村庄里四处乱溜达时,总会碰到一位身材瘦小干练利落的老太太,不是在割草,就是在剁菜叶子喂鸡,忙忙碌碌总也闲不住。通常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我,每次都会被她拦住,要聊上几句。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孩子的姥姥娘。
关于她与夫家的恩恩怨怨,没想过问亦不想评判,但我可以感到她想表示的友善。
再后来就是每年春节回家,我依旧喜欢在麦田里,在枯林间,在半山坡游玩,还是能遇见她。每次她都在忙着着,要不是满手泥泞拿着青菜,要不就是在门口向阳处剥花生,再不然就是抱着一捆的树枝之类的。
她依旧会让我停下来,不时带给我些青菜,不时塞给我些花生。她的两眼又黑又亮,很有精神,一点不像她那个岁数的眼神。她总是温和地看着我,怜爱地看女儿。每次都要劝我:“妞,再要一个,给咱小妞妞做个伴。”听我说有政策不能要时,就会说:“小闺女好好养,比男孩子更中用。”当时无感,现在倒会有时想起她说的这些话。
忘了是啥时候,两家关系和解了,春节就多了去舅家也就是她家走亲戚。
每次去他们家,就会看到她忙碌的身影。麻利地收拾了手里的活计,满脸惊喜地迎上来,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偎着我坐下。摸摸我这里,拽拽我那里,看看有没有瘦,看看脸色好不好,再看看妞妞长高没有,看看妞妞胖没胖。我以为的就只是走个过场,她却给了我满心的温暖。
每年都会给她个压岁钱,不多,一佰元,她能让我知道她明白我的心意,并因为这份心意,屡屡在村里有人嫌弃我这个不会八面玲珑的外来媳妇时,她就做了我最坚定的维护者。她总说:人家咋会和你们一样?人家可不是你们那一堆儿的。
每次我别扭地喊她“姥”时,因为我们这边是喊婆的,她会很快转向我,一脸慈祥地询问:“妞-?”语气温婉,语调拐了个弯上扬,再拖半个音,特别动听。那个“妞-”,让我觉得自己又当了一回小女孩,也因为她的回应,让我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满心温馨。
她快八十时,身子还很硬朗,就是关节有些僵硬,冬天的晚上总要喝一小盅白酒入睡。春节回去给她带酒就成了习惯。永远忘不了,她仰着头,亮晶晶地望着我,满心欢喜地说:“这酒够我一个冬天喝了!”这个愉快的老太太让我瞬间拥有了给予的快乐。
家里人开玩笑,你对她再好,她也只会亲她的孙子孙女,能对你这个外孙媳妇有多亲?我笑笑,我怎么不知道人性的本质,何必这么泾渭分明?或许这些都是表面的应付,可是,我的确在她那里感受到了一个长辈对小辈的温暖和喜爱,就算这种喜爱也是装的又能如何,春节回家,见惯了人与人之间有时连装都不想装的,还真不如这样呢!
今年春节,她已经九十四了,说是秋天咳嗽住院过来,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能下地走动,不能说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去看她时,她半躺在轮椅上。眼睛还是很有神,我走到她跟前,亲戚问,知道这是谁不?她流泪了,她应是还记得我。想起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满院子忙活,现在绵软地瘫在轮椅上,突然就泪如雨下,她看到我流泪,费劲地抬手,嘴里嗯嗯着。我拉起她的手,把压岁钱放在她手里,她费劲地攥着我的手,只是看着我流泪。
亲戚们讶异的目光看着流泪的我们,可能他们觉得我是在做作,一年见一次的长辈,总不至于这样动情。我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心里很难受,我曾在她这里感受到了某种友善,感受到了某种温暖和爱,我强烈地感到,我是在同她告别……
她这一生很坎坷,中年丧夫,独自将四个孩子养大。她很勤劳,也很有胆识,给女儿们都找了好人家,给儿子也娶了个好媳妇,盖了两处大宅子。她还看大了重孙子,她是中国很多很多“姥”的缩影。
正月初十,她走了。我没回去,我那天就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