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重逢
来安镇是个典型的水乡小镇,镇旁有些湖泊泽地,几片桑园水田。镇西北有一脉高山环抱着镇子,东北是一片茂密的林地,林地里夹着几片暗渊。
所以,能称的上是荒野的,只有正东向的一片和西南向的一片了。
西南向面积稍少些,我们就打算先查探这一片。
现在正是六月初,天气不是很炎热,青草野花都散漫地长了起来,这片地看着不像是荒野,倒像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平原。
查看过程比较枯燥,就是单纯的散步,散步,集体大轻功,散步。
边边角角的山坳、树林还细看一看,大部分的平地都是一眼略过。
我问师父:“这样找就行吗?不会找漏了吧?”
师父很好脾气地解释道:“没问题,放心吧,只要没被雷劈过,去世的人都会多少留一些痕迹的。更不要说你师伯和师姐还算的上是武林里的好手,想无声无息地死都不容易呢。”
我摸了摸怀里的九瓶紫色四品药,十一瓶青色五品药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零零碎碎表示赞同。
这一大片地我们一直逛到过午,毫无发现,于是找了个阴凉干净的山石集体野餐。
阳郁从包裹里掏出了鱼香豆腐一大盘,四色馒头四小包,又给两位道长斟了两壶宝丰酒。然后我们姐俩就很有眼色地老老实实坐在下首啃馒头。
师父伸筷子伸得非常自然:“候牧啊,你这徒弟收的不错,手艺很好。”
候牧道长一脸复杂,也在伸筷子:“又不是伏龙坛的,手艺好有什么用,这一身功夫练得稀碎。”
“嘁,功夫好也没什么用,咱们师兄弟几个当年谁的功夫最好?还不是他候刚,结果早早地就躺在这荒郊野岭了,还得我们喝着西北风找他。”候吟道长一边评价一边喝了一整杯。
“他躺了可不是因为他功夫好,是因为他太能惹事了,当时全天下十五个门派在门口蹲了十四个门派的仇家,海外岛上都漂洋过海来了两家,全是找他的。要不是他天天有架打,就他那点悟性,凭什么功夫比我强?”候牧道长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地也干了一杯。
师父又捻起那几根胡子来了,眼见得越捻越少了。
“我当年就是这个想不明白,他候刚这一辈子战天斗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惹了掌门都能跑,惹了玄狱九老也就是床上躺了半个月,就这么个小镇子也能逼得他留遗言?他当年到底惹了谁?”
他们师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也觉得是他?”师父追问道。
候牧道长没答话,把自己那一坛子拎起来,潇洒地喝了个干净。
师父自言自语道:“这就有意思了……”
我坐在下面听了一耳朵,实在按捺不住了,伸长了脖子问道:“师父,师叔,你俩说的是谁啊?谭云溪吗?”
结果俩人一起转过脸来吼我:“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
嗯,看来不是。
那是谁呢?
我感觉我好像也想起这么一个人来。
不过阳郁明显还不知道,我就也先装不知道好了。
吃饱了午饭,我们一行人回到了马车上,往正东向的那一片荒野赶过去。
结果刚到这地方不久,转过一片小山坡,在一条小溪边上的山崖下方就看到一座简陋的石碑。
石碑上一行潦草的指力刻字:
“然山仙师候刚之墓”
下面没有落款。
我们一行四人绕着石碑转了一圈,石碑后面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坟包。坟前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小香炉,里面有些香灰,是市面货,一个已经碎了的瓷碟,似乎有人曾经摆过供品。
候牧道长不顾风度地坐在碑旁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上,盯住了石碑不说话了。
阳郁拉拉我的衣袖,凑到碑旁,开始拔草的拔草,擦碑的擦碑。
师父认真地研究着碑文:“看这碑的磨损程度,应该立起来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你们那个师姐立的。你们过来看看,是不是你们师姐的字?”
我仔细看了一遍,不敢确定,倒是阳郁看了看就一口咬定:“就是师姐,师姐写然的时候总是偷懒只点三个点。”
我回头再看,果然是三个点。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你们这个师姐不简单啊,看这指力,是本派的大阴阳纵横手(注:然山四品指法)。”
我想了想,觉得完全说的通,师姐没有两招看家功夫,又哪能来替自己当时已经是三宗传人的师父报仇呢?
师父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三炷香,很是礼敬地插在香炉里,左手掐了个诀把香燃起来(本门的符咒术还是很实用的啊),深鞠了一躬:“候刚师兄,师弟们要冒犯了。”随即回手招呼候牧道长:“过来搭把手,咱们开坟看看。”
看来这草是白拔了,碑也白擦了。
候牧道长拔出他的软玉剑淑女冰洁过来,跟师父的金铁剑一块刨坟。
嗯,功法实用不说,兵刃也挺实用的。
刨开一看,我们就完全确定这坟是阳谷师姐这样的模范道姑一手包办的了——没用棺木,用了一大块素色带淡蓝色暗纹的锦缎料子缝了一个大号锦袋,收了骨殖和佩剑。
我赶紧又铺了一块床单大小的锦棉丝在阴凉的地上,和阳郁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骨头一块一块摆好,供两位道长仔细研究。
虽然两位的实战经验不如他们师兄丰富,但毕竟也是腥风血雨里混了二三十年的老江湖,武林大会参加了好几回到现在还没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很快两人就找到了一些线索。
候牧道长捧着头盖骨说:“眼眶骨上这么深的一道印子,这是血犼的戳眼削耳功。”
候吟道长拎着一长条小腿骨过来:“你看末端这里细小的梅花针眼,这是界青门的乱飞蝗。”
候牧道长凑过来研究了一下:“没错,是乱飞蝗。哎,真的是候刚,你看见快到膝盖的这道印子没有,这道旧伤是我十七岁那年砍的。”
候吟道长又把旁边的那一大块肋骨翻过来,指点着道:“后背这几个指痕,我看着像百花的漫天花雨式。”
阳郁明显是已经惊住了,脱口问道:“师伯被这么多人一块围攻嘛?这些人讲不讲江湖道义?”
师父沉吟着道:“倒不见得是围攻。”
候牧道长接着道:“没错,戳眼削耳功和满天花雨式都是指法。两种近身指法,一种暗器功法,刚好绕开你师伯最拿手的长剑的攻击范围。”
师父点了点头:“而且,他还特意用了偏低级的武学……也不仔细想想,什么样的内力能把低级武学打足十成?”
两人没有接着说下去,仔仔细细地把骨头又都检查了一遍,连着把唯一的遗物佩剑也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新发现,就把遗物和骨殖重又收好,将坟墓复原。
插上的三炷香已经烬了,师父又填上了三炷,默默祝祷了一番。
按理来讲,师伯既然葬在这里,师姐必定也离这里不远,于是我们又分头搜索起来。候牧师叔落在后面,我怀疑他背着我们偷偷又对着石碑说了些什么,但是生命可贵,我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就在两百步外的一堆乱石边上,我们发现了一处肉眼就看起来十分可疑的掩埋痕迹。阳郁和我随手扒了一下,就看见了然山制式老君袍的一个衣角。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我们把师姐从那片浮土下面起了出来。师姐的骨骸保存得很完整,整个人都裹在袍子里,头发上戴着冠,脚上还套着鞋,手边上还放着她的丝织手套。其他的药瓶啊钱财啊倒是一点没见。
死因也是一目了然的:
“武当的降魔光明拳。”师父检查了师姐凹陷的胸骨说。
候牧师叔摇了摇头:“这风格倒是跟那个人不一样。倒像是隐居名宿、成名英豪之流。”
师父又打量了一下师姐的几件装备说:“看着不怎么起眼,倒都是好东西,还请人精制过的,品级不低啊。”
我坐在一旁抓紧时间飞针走线,拿那块本来就想送给师姐的锦棉丝赶做同款的大锦袋打算用来装师姐。
阳郁在擦拭白骨上的沙土,突然翻出一只虫子的尸骸,随手扔了出去。
候牧道长手疾眼快,长袖一甩把那只虫子兜住,定睛看了一眼。
然后他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笑起来。
师叔你控制一下,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高冷挂,结果出门这一趟你这人设立不住了。
师父赶紧凑过去,问:“这是什么?我怎么不认得?”
候牧道长笑得披头散发,就差满地打滚了。
“你不认得?哈哈哈,不怪候吟你不认得,这是五仙的九阴尸螭蛊!还是成蛊!”
笑了一阵他又仰天骂道:“好你个候刚,真会收徒弟!你活着的时候我什么什么都不如你,你死了我徒弟还是比不上你的徒弟!我算是服气了!我真是服气了!”
师父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真是好徒弟,别说你的徒弟比不上,我这个徒弟也不如。”
我也不免感叹了一下师姐真是敢想敢干,能搞到五仙的四品功法,绝对是把钱花在了刀刃上。除了给她师父报仇,她是真没有别的念想了。
这时我注意到阳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我,于是我凑过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给她讲了一下,就是师姐找到仇人之后,顺手灭了仇人满门,甚至可能要灭镇子满门的故事。
“啊!”再次震撼阳郁一整年,“可师姐这心也太狠了,镇上其他的人是无辜的啊。”
我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阳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为啥你比不上候刚的徒弟?“那也没办法,谁也治不了尸螭成蛊啊。”
“回去我们写信,请印店主到然山做客吧,毕竟咱们都认识了,不能看他就这么死啊。”
好吧,我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等他来了我就劝他赶紧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