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个子矮小,即便在平均身高不够高的四川男性里,也是属于较矮的。也因此,妈妈的同学们都会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年幼还不明白事理的我,也曾问我妈妈:你为什么当初不嫁给那个一米八的欧阳叔叔,这样我的爸爸就比较高了呀。妈妈笑笑,说:“我就是觉得你爸好”
那我爸到底好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到我爸去世后,在我安静地想我爸这一生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他的好。除了他做为一个父亲对儿女的好,做为丈夫对妻子的好,做为晚辈对长辈的好,做为兄长对弟妹们的好,做为领导对下属和同僚的好等等,我觉得他最重要的“好”,是他永远像孩童一样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勇于尝试,这是除去了各种社会角色后的他的真我。他的好奇和尝试,让一个人免于因生活的苟且而变得没有了生趣,增添了平凡生活中的趣味。
1982年,我爸掏出积蓄去买了一台双燕牌双缸洗衣机(这牌子估计早已消失了),是当时我爸单位家属院第一个用洗衣机的。第一次试用时,我爸带著全家屏息以待,想看看究竟洗衣机洗衣服有多么稀奇。估计是当时洗衣机离心力出了问题,在洗衣机开始甩水时它居然跳起舞来,蹦跶着好像施了魔法一样。我爸直接扑上去压住洗衣机,大喊着让我们也帮忙按住它。我们几个人压在洗衣机上直到它洗完。
那之后没多久,我爸对照相机感兴趣了,买了一台135黑白相机,买了胶卷要练习照相。没有人愿意做他的模特儿,他只有抓着不到十岁的我,天天让我放学回家后坐在厕所门前面摆拍,洗出来照片后还非要我评论说他拍得好。当然,有这样的老爸,电视机,双卡录音机,微波炉,一直到后来的各种手机等等,他都会比绝大多数的人去率先尝试。在我记忆中这些尝试也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无限的新奇感和乐趣。
不光是尝试这些电器设备,我爸也喜欢带着我们出行去看外面的世界。在他年轻还没钱的时候,就一边背一个军用水壶,带着妈妈和年幼的我们,坐着公交车去旅行。我5岁时被带去峨眉山,为省钱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寺庙的阁楼上,早上五点不到就被楼下的和尚念经声吵醒,有时都感觉那念经声还犹在耳畔。他那时对我说,因为爸爸能力有限不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你要自己走出去,去全世界看看,说“你能走多远,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为了鼓励我走出去的意愿,我上初中时,他就在我住的小屋子满墙贴上了世界名校的海报简介,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剑桥大学。在我考上大学要离开四川去北京时,我们彼此都是喜悦的,因为我要去更远的地方了。所以我们没有像别的同学和父母那样在火车站流下惜别的眼泪,我也是宿舍八个女生中唯一一个没有家长送去的16岁的女生。我那样的兴奋,因为是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会遇到未曾谋面的人,未知的未来充满了变数但也因此而充满希望和惊喜。
后来的很多年,我也经历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职业到另一个职业,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等等各种变化,但从来没有觉得内心有恐惧感,尽管在变化的那每一刻对未来会如何也不确定,但我想谁也不能控制结果,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选择呢?我爸对我这些每一次的变化,都是认真地听我讲完后表示他的理解和支持,最后会加一句“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回家去,至少有一口饭吃,爸爸还是养得起你吃饭的。”也可能他总是这样的态度,让我安心而坦然地行走着自己的人生,对过去没有后悔,对未来也没有恐惧和担忧。
爸爸在60多岁患了癌症到深圳我家里养病时,他老顽童的特性依然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他兴奋地跟我说:“我今天自己买票去欢乐谷玩了,我很想坐那个翻滚列车,但是工作人员说我年纪大,不让我坐。我就骗他说我其实只有50岁,只是看起来比较老相,如果真出了事情,我自己承担全责。后来他们就让我坐了。”听了这话,我也是又好笑又担心。
他还试图撺掇我那有高血压心脏病的公公跟他出去玩,在我再三告诫下才偃息旗鼓。后来他在病中还带妈妈,跟着我出国去玩,旅行团里也没有人觉得他有病,反而觉得他看起来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他说“我能在去世前多看了这么多地方,也是赚了。”
爸爸总是那么有趣,直到他老,直到他离去。而这,让我在回忆到他时,也总是充满了温情和乐趣;更重要的是他这样的特性熏陶了我,让我对未知的事物有向往,有勇气和能力去选择和拥抱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改变。来到加拿大开始了和以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后,很多人问我有没有后悔,我说虽然不算完美,但我很喜欢这不同的体验。
人生就是一个旅程,你可以选择停在那里让时间自然地流逝过完一生,纠结于现实的一地鸡毛;也可以选择大步走在路上,看更多的风景后再回看那一地鸡毛,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些有趣的点缀。想要在平凡之路中过一个有趣的人生,首先需要有一个有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