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睡在炕上看作是最正常的睡觉方式。
夏天铺凉席,冬天铺褥子。冬天,炕烧得热热的,最好有点烫,我好翻来翻去找点凉快的地方。没有炕,我怎么能把躺着叫睡觉呢?
一个人对自己已有的习惯是很固执的,尤其是一个不轻易离开自己地盘的人。
我在老家吃了二十多年的小麦做成的各种面食,到南方来,家里人都很担心:米饭是吃不饱的,要吃饱,只有面。你吃不到面,饿了怎么办?
到的南方,发现米饭配菜蛮好吃,也没有说的那么饿。写信给家里,他们才放心。南方的同事和我谈起北方的面食常说,只有米饭能吃饱,面食不顶事儿。
你看,人就是这样。
我慢慢走出自己的村庄,睡在不同的地方,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有一个叫郝玉林的同学,家住在白王。他总是在我面前炫耀,说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除了北京,就是白王!”
如果你的家乡最后一个字押ang韵,这句话都可以套进去。
我那时不知道这诀窍。白王,好神奇!能不能去看看?
多大个事情,走吧!
到村里,我没看见房子,只有炊烟袅袅,从地里冒出来。
玉林说,我们这是地窑。
到家门口,就一座门楼。开门进去,几步远就开始下坡,经过一段甬道,顶上是黄土,地上铺砖。往下,往下,我看得见亮光,不是桃花源。
终于到底,是个很大的院落,和我们家差不多。只是我们现在是在地底了。四面窑壁整整齐齐,很结实的样子。院中有一棵核桃树,叶茂果繁。太阳已经西斜,院子里有些昏暗,此时望天,确有坐井观的味道。
我是很有些不安的,这地方下雨不会淹吗?玉林说,我们几辈辈人都住在这里,没被淹过!不会塌吗?玉林白我一眼,你傻呀!前一答已经有说过了,猪脑子!
多看,多听,少问,人家就不讨厌你。
可我真是个问题小孩。
晚上睡觉是在窑洞里。炕和我家的没有区别。我感到安稳。
灯光下,我仔细看窑洞里的每一个细节。
玉林在旁边叨叨地窑是怎么建成的,和地面窑比起来有哪些优点。我问他,地面窑你住过,玉林说,没有。没有你拿什么对比。我也没有,听他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知道我现在在地窑里,是在地下,地下,你知道吗?
对于不确定的事物,我向来缺乏信任和安全感。
果然!
被我看出来了!窑壁上竟然有一条一条细小的裂纹,我看向窑顶,竟然也有!
玉林,这些细缝怎么回事?
你是文科班出来的吗?
是啊!怎么啦?
国亮老师不是给你说过,黄土疏松吗。
挖出的窑洞自然会有一些细缝。
哦!这样啊!
那它会不会崩断塌下来?
玉林白我一眼,好像很忌讳我说这样的话,在院子里的时候他就翻过我白眼。
得说!不说,我怎么睡觉!
好吧,我得跟国亮老师说,你不是他的学生。
可恶!
黄土有直立性,一根黄土,也能在风雨里屹立不倒。
窑洞要有人住,人气养着窑洞,窑洞千年不坏。
你这窑洞有一千年?
你不要抬杠,我就是夸张一下。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关灯,睡觉吧,明天还有事情!
不行!不能关灯,关灯我睡不着。
这之前,不关灯我睡不着。
好吧,不跟你说了,我先睡。玉林跟我一样,好睡,挨着枕头就着。
明晃晃的白炽灯照得我心烦。炕没有区别,可这是地窑!
看着那些缝缝,我总觉得它们在一点一点扯开。我甚至听到他们商量事情的声音。我不是胆小,真不是。
不行!
这灯照的!
关灯!
那些缝缝还在,它们会发疯吗?
不行!
开灯!
用手摸摸那些毛细血管,好像不会动!
躺在炕上,看着那些缝缝,我不放心它们!估计它们也不放心我!互相盯着看,会看毛的!
我不喜欢蒙头睡觉,蒙头还不如关灯。
关灯!
枕头是好东西,想到枕头,忘了缝缝,我心里好像松了一些。
我的脑袋不能见枕头的,一见就着。
那个晚上,我也没有做跟窑洞有关的任何梦,做的那些梦,还是平常的梦。
梦里到处去找厕所,然后醒了。
天已经大亮。
玉林说,睡得可好?
很好!
太阳照进地窑的天井中,那么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