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往家赶，支架上的雨伞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我遂一手把车龙头，一手把雨伞支架，脚奋力往前蹬，快快快，我要快点到家！我不顾一切地往前骑行，在垂挂于天地之间偌大的雨帘中，我像亡命之徒一样疲于奔命、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当我的心紧悬在嗓门口，脚已经蹬得麻木，全身紧绷，进入到腿脚非常机械、心情极度焦躁中时，我的脑子突然开始播放画面……
那是一个漫步在大学校园里的年轻女孩，她手里抓着大把的光阴，在图书馆里，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哈代的《还乡》里主人公克林不顾世俗勇敢追随内心的世界里，被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中那条忠义之犬打动得泪流满面，惊叹于《道连格林的画像》里异常华丽妥帖的辞藻……浩瀚的书海中，与无数有趣灵魂穿越时空的邂逅，看无数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故事呈现，赏一颗颗不屈服于生命昙花一现般的心灵极力绽放之光芒的瞬间留存……那个时候，我并不曾意识到幸福，尽管幸福真实露面过，然而因为面貌太过寻常而不易被识别出。
又有一个画面浮现……
在晨光熹微中，一个活泼的女孩在盘旋而上的公园路上迎着醒人心脾的晨风肆意奔跑，周畔是鸟语花香，是层林叠嶂，是峰回路转……汗流浃背之后，通体舒畅而惬意，那时候的我刚走上社会，爱极了晨跑，求职找工作时都不忘把“附近有无公园”这一条考虑进去，如今回想，那是多么自由快乐的时光啊！
“I will run, I will climb, I will soar. I am undefeated... ”华为的《Dream it possible》铃声响起，我的思绪被瞬间打断，生生被拉扯回来面对现实，不用看无须接我都知道是来自家里的催促，我一只手快速掣住刹车，一只脚迅速着地，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手机，“还要多久到啊？可乐在找你，哭的好厉害！”“十分钟左右！挂了！”我二话不说，手脚瞬间回位，继续行色匆匆，像一个雨人般在雨中所向披靡，逆风的雨伞在风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急促而焦躁，像我的心曲。
不过是趁着孩子们午睡的时间，我冒着大雨出来进行食物大采购。从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紧绷着心弦，加紧速度，务必争分夺秒将此任务快速而高效地完成，生怕因为我的离家，又会引起孩子们的啼哭四起。果然，我还在路上，就已经接到“前方情报”，我必须加快节奏赶去救急。
七年前那个大学生的我不曾意识到拥有充足时间的幸福，四年前的那个单身女孩也不曾贪婪地呼吸自由的空气，而现在，我却开始频繁追忆那些时光，那些自由——它们像花儿一样开在逝去的岁月里，芬芳迷人，令人渴慕不已。
二胎后我的时间是多么稀缺呵！属于我自己的只有早晨四点半到七点左右的时间，其余的我全都属于孩子属于家务。而自由更像是闻所未闻的鬼魅，不见踪影。没有孩子以前不曾觉得家务有多繁琐，有了两个孩子后，家务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将我有限的时间吞噬得不留痕迹，而孩子正是家务的制造者，他们不竭的活力使家务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然而，我并不经常抱怨家务，与我频繁相对的困境而言，家务的琐碎显得太无足轻重了。
也许最让我感到焦虑不堪的是生病。总是这样，哥哥有点不舒服，弟弟也不舒服，然后爸爸也不舒服，最后就是我也累病了。一家人都笼罩在各种药味里，你的，我的，完全分不清也撇不干净，病也无法做到药到病除。总是要落得孩子住院一番才得以解脱。没孩子的时候，我是不惮生病的，生病恰是可以矫揉造作而深得呵护照顾的机会；当了母亲后，我太怕生病了，我不怕自己难受，就怕传染孩子，不怕自己病死，就怕孩子没娘，孩子完胜治愈了我单身时的“作”，也彻底降低了我的安全系数。而面对霖生病的事实，曾经我对其关切的嘘寒问暖，化身天使般的悉心照料变成了现在神经兮兮地监视他吃药喝水，“不要传染给孩子了”是我一切关心行为的潜台词，我埋怨他平时不加强锻炼，嫌弃他像东亚病夫一样孱弱，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将我对他的心疼掩盖起来，我变成了充满控制欲的妇人，面目可憎。这是我人性的进步还是退步？我不知道，我不过是走在时间之流里，经历之河里，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物逆来顺受，“见妖杀妖，见魔降魔”，我既没有退路，也没有后盾，当然不免裸露出那些不经试探不会见光的人性之丑态。
常言道，为母则刚。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这句轻飘飘的褒奖之言有深切的厌恶之情。也许是它将一个女人做母亲所遭遇的挑战太过于轻描淡写? 仿佛只要做了母亲，所谓“刚”就如法袍加身一般轻而易举，当母亲的韧性就可以从天而降？现实绝非如此简单。
生铁只有在烈火中熔化淬炼才能成为一块钢，轻巧的一句“为母则刚”不仅忽略了一个母亲所经历过的忍耐，磨炼，以及在无尽的焦虑痛苦中滋生出勇气的艰难过程，更否定了一个母亲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脆弱与需求。
然而，我确实是“刚”了。在乱麻一样的生活琐事面前，在顽劣无端的孩子面前，我柔中带刚，弱中有强，我不再是那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女孩，也不是一位细嫩娇气的肤浅女人，在经历过生儿育女、身心灵三重脱胎换骨后，那些矫饰的没有生命力的东西统统从我身上剥落，消失，跌入尘土里。这是成长吗？是的，这是逼出来的成长，有退路能矫情的人都不会主动选择这样的成长方式，生活却可以逼你如此生长，痛着，累着，就真的长成了一个母亲的样子。
路在脚下蔓延，看到远处阳台上的雪蓝花伸出来的花穗，再踩几脚就到家了。我稍微放慢了踩车的速度，让酸痛的脚踝放松一下，深深地呼吸几口，让面容更加柔和轻松——好了，我已经准备好去拥抱那个痛哭的孩子，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温柔且坚定地告诉他，就算妈妈离开，也一定会回来，不必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