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父亲不仅不识字,还不善言辞。他那个年代的人不识字倒是“通病”,不善言辞却是他的个人“硬伤”。显然的缺点却被“上头”忽略了,任命他需不时动口发动队员高效投入生产的小生产队队长。更没想到的是,他一任上就下不来,直到分产到户了才自然获卸。长期“为官”的父亲,言辞能力水平如家门前的山,始终静默不变。

卸任后的父亲俨然像个一言九鼎的“老首长”,昔日那些队员“部下”遇到解不开的生活生产困难,就会在早晚间找“老首长”细细汇报并求解决之道。每当此时,身板健壮挺拔的父亲,或坐或立,双目如炬般投向前方,竖得高高的一对耳朵静静地听诉着。因其坐立时双足与肩齐,坐时两手轻轻扶在膝上,立时双手微微叉在腰上,头、脖、身保持一条线。因而坐时如一座钟,立时如一棵松,自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象。等到“老部下”停下诉说,父亲才会张口,语速徐稳,话语不长,声声清晰,听者决不会听不明白。三言两语中,“老部下”总不住地点头。尔后,脸上凝重的愁容逐渐被轻松的笑容取代。

年少时,我既敬畏父亲沉雄如山的威严,又崇拜他受人敬重的声望。但他是如何获得的这般能力和信赖,像谜一样在我的脑中萦绕,直到我工作后,见了一个个人,经了一件件事,看了一道道风景,才逐步解开父亲身上的重重“密码”。

每天落在小生产队田地上的第一道足迹肯定是父亲的,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也是四点多就爬起来,冬日的山村此时天地仍在沉睡中,要是在无月的日子里,父亲是完全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摸索出去的,到了地里天空中才透出一丝丝的亮光。白露过后,露水就挂上草叶了,走过一段田间小道,裤脚就湿了,一湿就黏在腿上。在那个年代,再冷也是着单裤,即便后来生活好了,劳动时仍仅着单裤。沾上露水的裤脚瞬即变成了冰霜,紧紧地敷在腿上,怎么也甩不开,寒气阵阵钻入身上,心房都会随之打颤。

父亲得看看,一夜间这些田地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出现,他须第一个掌握第一手情况,才好据实情为队员们分工。因此,队员们一到位,父亲就干脆利落地给他们分配任务,决不会在这个时候耗费“调查研究”的功夫,做到人一到岗即开干的高效。

若是田地夜里没什么新状况,他就就地干会活。估摸到母亲把早饭做好了,才回家吃饭。他手脚非常麻利,走路带着风,即便我长到十几岁,还得跑着才能跟近他。他吃饭速度更是飞快,三两口扒下早饭,就朝队里奔,到的仍是第一个。相反,收工最后一个回家的肯定是父亲。暮色四合的时候,做好晚饭的母亲常会走到门外,像等待一个顽皮的孩子回家那般,朝着小生产队的方向眺望。

父亲不仅对每天要做什么了然于胸,每个季节要做哪个环节的事也是一清二楚,不识字无法作“备忘录”,凡事只能刻在脑子里,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烤田......一一烂熟于胸,绝不可遗漏。种地误了一时,就意味着误了一个收获的季节。“民以食为天”,断粮无异于捅出天大的洞。他从未耽误过。

精耕细作是好收成的保障,从播种到收割的每个环节,都要认真对待。父亲不仅非常熟练每个环节的每道操作,而且要求的标准非常高。比如整秧畦,畦面必须整成如镜子那般平。他说,这关系到成活率,要是刚出牙的稻种落在低洼处,芽被泡在水里必死。更绝的是插秧,别人要在田埂两端拉一条长长的直线,对着线插以确保齐直。父亲只凭一双眼,就能做到横平竖直一条线。因脱开线的羁绊,速度就快,他真是做到又好又快。

分田到户后,我在暑假也参加劳动,父亲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特别在插秧这件事上,我难以接受他近乎苛刻的要求,我认为不就都插在田里吗?齐直会长,乱歪一点也会长。气盛的我就怼他说,何必如此较真。他说,齐直采光好,能提高产量和品质。每一分认真都会有回报的。况且事情既然都做了,干么不给它做好呢?我感觉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次话。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时水稻种双季,夏、冬各收一次,夏收最苦最累最忙,因为既要抢收,又要抢种,要不然时间来不及,第二季的水稻就种不了了,少了一季的收获,那是惊天动地的事。父亲把时间划定在7月31日,无论如何要在这个日期前完成插秧。要是来不及,晚上打着松明灯也要加班干。因此,松明也是小生产队里的生产备用物资。由于父亲抓得紧,自己队里的松明是用不上了。但有时要听从大队的调度,去加班支援其他小生产队。

人勤地不懒。每在收获季,父亲望着粮仓满满当当的金色稻谷,脸上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产量高,队里有余粮,按照规定可拿去换馒头、包子等犒劳队员们。父亲舍不得吃,也绝不自己存带,他怕引起队员误会,以为他多吃多占了。因而,他每次都是叫母亲去队里当着大家的面领回家给我们吃。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吃馒头、包子无疑是一场饕餮盛宴,足让我们开心三个月。

在不知愁的年岁里,吃对我们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地吸引着我们。大人要愁的是一家人的吃穿用,幸好每年也有三次让大人激动的时刻。二次是小生产队分粮,一次是大队奖励紧俏物资供应券。

每到小生产队分夏、冬粮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箩筐,早早就将粮库围得水泄不通。箩筐上都写着每个户主的大名。大家其他字不识,自己姓和名的字的样子还是会死死记住的,生活的很多场合,需要签字画押,名字得常用。因而箩筐不大容易弄错。

谁家都视粮食为宝,都想能多分一粒是一粒。乡里乡亲的,不好拉下脸,但公平一定要坚持,要不然这粮食不仅分不下去,还可能引发矛盾冲突。父亲在分之前,一一与队员核对公分,确认无误,召集大家作告知,让人人心中有数。为了多分点,就会叫嚷称头要足,让秤杆尾巴高高上翘,直到秤锤挂不住了,才肯罢休。轮到我们家,父亲要求秤杆平平的,决不钻这称头的空子。

有一年大队大获丰收,获得上头重奖。父亲的小生产队贡献突出,大队特地奖励了自行车、缝纫机等紧俏物资供应券各一张。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突然从天而降的“馅饼”。当时我大哥在县城读书,家里一直想给他买辆自行车,因没有指标而未能如愿。这下,让我们感觉自行车的轮子朝我们家奔来了。

母亲志在必得,她认为反正是要花钱买,只是借券实现一下心愿而已,作为队长平日付出那么多,有权优先获得资格。父亲坚决不同意,按照他们的规则进行抓阄。父亲的手气还算行,抓到了缝纫机。他拿缝纫机给人商量换自行车,人家不肯。我们家买了缝纫机,母亲会裁缝,也算是“按需分配”了。

在我工作的第二年盛夏,父亲干了件惊动方圆十里的大事。原小生产队的一位队员突然去世,因为家穷,他无力按风俗在四十岁后给自己备一口棺材。家里人找到了父亲,想请他出手解决。父亲也一时犯难了,凑钱倒不是难事,包产到户已十多年了,普遍家庭都过上了好日子。这个队员是因家贫三十多岁才婚育,这些年家里就靠他一个劳力,故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此时,买木头、找师傅,再到做好,没有四五日不可能完成。日头炎炎的情况下,那时又没有冰柜之类的电器可用,尸体两天就要臭烂了。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父亲想了想,只有把自己的棺材献出来才能解这个急。但乡村有许多风俗禁忌,把自己的棺材送人可是大忌,传言会有大祸上身。这种传言就像一把利剑,高高地悬在每个人头顶上,十里八村从未有人敢这么跨过。因此奶奶和母亲坚决不同意。尤其是奶奶,她年轻的时候送走了丈夫,这道巨大的伤口的血一生不止。要是再来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她怎能承受。

一边母命难违,一边火烧眉毛。父亲急得上火了,喉咙沙哑。他灵机一动,跑到奶奶娘家搬救兵。天大地大,娘家人最大。火烧火燎的言语把他舅舅说服了,跟着一起来做奶奶工作。他舅舅说了一大通,奶奶先是坚持不同意。他舅舅的犟劲上来了,对奶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奶奶后来不作声了。他舅舅给父亲挤了挤眼色,父亲心神领会,转身用板车把棺材给拖了去。

我长大后长期在外面读书和工作,与父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2014年,我在福州才扎稳,父亲却去世了。服丧期间,乡亲们为我讲述了父亲许多助人解难的事,很多事他都没给我们兄弟姐妹说过。惜话如金的父亲更没什么“成功秘诀”传授给我,我也想不出他人生中有什么豪言壮语,但他一生走过的足迹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是一直沿着父亲的足迹前行的。因为我明白,在从业的路上,沿着父亲的足迹前行一定不会走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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