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采薇。”音色如泠泠珠玉,温雅而疏离。
那男人细细咀嚼了几秒,像是要将三个字吞咽下去似的:“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好名字。”
戚哥微微一笑,小心思被人看穿般摸了一下鼻尖:“浅野先生好文采,不知哪里高就。”
浅野英介凝视着女人小巧精致的脸,继而将视线转移到远方虚无缥缈的一点,黯然失焦。机械般规则有序的舞步慢了一拍,一不留神踩了女伴的脚,他大梦初醒般还了魂,不住小声道歉:“对不起我没踩疼你吧……刚才说什么来着?”“我问您哪里工作。”“在医院,我刚从南方调派过来。你不是本地人吧?”“是啊,我也从南边来。替父亲来这边打点些小生意。”心头发堵,浅野英介顿生一种天涯沦落之感。跟绝大多数有军方身份的日本人想法不同,他觉着自己是个外国人,一个异类。突然特别想回一句:真巧啊,我也不是本地人。再想想这种拉低智商的话有违他医学博士的身份和荣耀,只得尴尬地咧了一下嘴角。“还是跳舞吧。”
轻快的曲调奏响假面舞会的灿烂篇章,迷醉的人群跟着节奏鼓点越跳越快,缤纷的裙摆眼花缭乱的转动。手腕收紧,戚薇借力将自己甩了出去,无脚鸟般的恣意自由。继而猛地回旋,撞得浅野一个措手不及倒退两步。戚薇眼疾手快一把揽住那人的腰,稳住了身形。四目相对,那人的眼神蒙着阴翳,而立的年纪眉宇间却透着一种说无法言诉的沧桑和悲哀,看着不像个学医的倒像个学艺的。如此轻而易举的得手令她隐隐不安,抑制住皱眉的冲动将手中钥匙不着痕迹的滑进裙裾侧袋,她不禁暗自揣度起眼前男人的内心究竟裹藏着怎样的秘密。
男人似乎洞察她想法似的先发制人。“想什么呢?”
“在想要不要为了刚才的失礼向你道歉。”戚哥不动声色地小幅度轻摇。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口红那么多色号干嘛?”令人发指的幽默。
“你可真不像个大夫。”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望着月光下绰绰糊动的人影,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一曲舞罢,殷勤的茶房送来酒水瓜果。戚薇走过去拿了两杯酒,从口袋里掏出作为小费的报酬。金属敲击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眼冲送餐的伙计上挑了下左边的眉毛。
猩红的地毯长长延展至路途尽头徐徐转动的华丽旋转门前。头戴红疙瘩黑缎子瓜皮小帽茶房毕恭毕敬对往来宾客照顾的颇为周到,甚至对金发碧眼的洋人多了几分卑躬屈膝的味道。站在盘旋的复式楼梯顶端俯望,薛之谦慢慢晃动了两下手中的高脚杯,暗红如血的深色液体闪出一抹突兀的银光。他转过身用食指勾起杯中的金属物件,优雅地踱步上楼。
事情比薛之谦想象中要顺利。手电筒微弱的白光从浅咖色绸质窗帘上移到旁边卍字符边祥云纹饰的抱枕上,最终停留在厚重的木质衣柜处。横推拉门,整齐悬挂的衣物下面露出了一个不大的保险箱。
箱子里装着的东西令他的瞳孔骤然变大,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他小心的旋绕开牛皮纸档案袋,拿着袖珍照相机的手微微发抖。
旭日升天旗放射状的红白条纹下方两个大字明晃晃地戳进他的眼睛——極秘。
卅二
如果说给北平城五行八作列个倒霉排行榜,那么医馆学徒绝对荣登榜首。病患来了,尽心竭力不眠不休化身白衣小天使。师傅来了,抓药采买典当等零七八碎的散活儿一样不落面面俱到。若是遇上了医闹,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万一碰上个不讲理的硬说你把人给治死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嘛也不会擎等着让人捅死吧。
白敬亭对此深有感触。据说神医妙手的唠叨师父年轻的时候就差点中了奸人的计,最后在贵人相助下方得化险为夷。站在贵人府邸前望着高大气派的王府建筑,小白毫无任何办法的认命敲着门,顿生出一种师父欠账徒弟还的慨叹。想着府里那位爷啊不那两位爷前些日子对他幼小心灵不同程度的摧残,他的头脑里只能浮现出无常殿黑白二爷帽子高耸,长舌猩红吓哭小朋友的颓丧形象。喋喋不休焦虑莫名的那个帽子上面写着“一见有喜。”哭丧着脸一言不发的那位对称写着“一见发财”。关键问题是送走了两位老神仙,他既没有喜也没发财不说,医馆的日常事务反倒更加忙碌起来。春夏之交万物华实,大风扬尘将天地席卷得浑黄一片,流行性传染病也随之频发。病人一天比一天地多,头疼脑热什么的倒也好处理。更棘手的是最近多了些近郊赶来的病人,状况颇为古怪。师傅忙得焦头烂额,只得派他过来瞧瞧大少爷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来了啊,过来鉴定一下这些玩意儿可否进得了你师傅他老人家的眼。”张伟指着方桌上摆放整齐大小各异的药材盒子,献宝似得却少了几分得意劲儿。
泛着漆红光泽的野生灵芝,圆润饱满质嫩毛细的鹿茸,皱缩不平切口遍布云锦花纹的何首乌,生长于天山之巅的晶白雪莲,通体金黄补肾润肺的冬虫夏草,附生岩石之上生长极慢的铁皮石斛……白敬亭合上最后一个红色绸布的古朴盒子,开眼般的咋了下舌:“这些都是中药精品,其中很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货。都说资本家生活奢侈,万万没想到您这么有钱呢。”
“咳,嘛钱不钱的都是假的怎么着不是过。上次我和莘老板讨扰干爹那么长时间都没来得及答谢,走的时候捎给他老人家吧。而今我也没什么珍爱东西了,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
“大少爷今天客气的都不像您自己了,师父老小孩着呢。你走了以后我看他惆怅了好几天,您没事看看他比送什么都管用。”白敬亭环顾四周,又将头扒出门缝探头探脑:“诶,你们家发财呢?啊呸,我说莘老板今天不在啊?”
张伟垂头丧气的拿起茶缸子灌了自己一大口绿茶,欲盖弥彰地掏了两下带着金耳环的耳朵眼儿:“他啊……出……出去浪了呗。腿长人家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薛之谦去了哪里,张伟是知道的。那日出门办事正好路过庆园春,看着热火朝天的建筑工人忙碌的样子他抓过监工的伙计就盘问莘老板的下落。开始小伙计忠心护主嘴颇紧一口咬定不知道,最后还是在大东家的威逼利诱之下招了供:“哎呦东家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儿您的啊,否则这饭碗就保不住了!店里让鬼子祸祸得不成样子,老板一回来就说要大修。自己一个人跑六国饭店住着啦,我还纳闷怎么不去您那儿净花那个冤枉钱,全北平可劲儿找也没有比您家更安全的地方啊。”马屁拍得张伟十分受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感到无法言说的失落。所爱隔山水,山水不可平。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好死不死地横亘在那里,即使从他家到东交民巷只有五六公里的距离。
白敬亭见张伟蔫了吧唧的怂样,调侃着质疑,“咦……大少爷你这话酸溜溜的。莘老板嘴硬心软肯定不禁磨,腿长人家身上不假但您也不是残障人士啊。俗话说的好,不要怂就是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万一见鬼了呢。”
“嘿,你说谁癞蛤蟆呢。本大爷好歹也算是个京城有钱人。”大少爷故作一脸凶相,绷紧的肌肉颤颤巍巍。
“外强中干。”白敬亭吐着舌头比了一个鬼脸,滑稽而不屑地开口,“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么,魂儿都叫人勾了去!人家说东不敢往西,让你打狗你不敢骂鸡。不信您看看自己头发,春来江水似的绿得都发蓝了……”
“白敬亭你丫找死是不是……我怕他?”张伟用食指戳了两下心口,倏地翘起拇指比了一个八字型划了出去。眯起一只眼作瞄准状,嘴里发出biubiu的子弹飞翔声响。“知道多的人往往死得早,处世之道在于看破而不说破。你呀要跟干爹学的还多着呢。”像是说给他,也像是在嘲讽自己。“反正感情同正义一样奢侈。你说我都三十多了就为一感情……为谁离开我或者我又爱上了谁要死要活的,何必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岁月它如刀刀刀插你肋叉子上。好好珍惜吧小朋友。”
望着绿色头毛遮掩下的丝丝白发,小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应答。喃喃自述着人生哲理的大老师活像个看破红尘旧梦的落魄诗人。他过得挺不容易的,白敬亭第一次这么觉得。
“聊我干嘛呀,没意思。”张伟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转移了话题:“最近医馆怎么样,忙不忙?”白敬亭叫苦不迭,“哪里是忙,简直快忙死了。您要只是差我来拿东西,我现在就回去了。不然我师傅一人儿指定忙不过来!”“那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疑难杂症或者奇怪的病人?”张伟问得急切,话语含糊。“疑难杂症……”白敬亭沉思了一秒,组织了下措辞,“最近郊外来了几个病人有极度明显的全身反应。恶寒颤栗,神志不清。除了高烧不退,大腿根、颈部、腋下也出现了疼痛剧烈的明显脓泡。我师父怀疑……”小白压低了声音,严肃又焦虑:“怀疑是一种变异的烈性传染病。”
“那我干爹岂不是很危险?”
“谁说不是呢,这些日子我总是看师傅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扎在病房里,汗出得跟洗澡似的。几天下来捂出了一身痱子,就连消毒水的用量也比平时大了许多。现在这几个病人的一切事务交由师傅全权负责,恐顽疾难医啊!而且昨天我听到他给感染治疗方面颇有建树的师兄打了电话,像是要找他回来帮忙。”他的脸上浮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忧虑,垂头丧气地托着下巴揉了揉太阳穴:“哎呀我说大少爷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快烦死了。”
张伟没搭茬,迟缓地讲出了心中疑惑:“那几个病人是不是从通县过来的?”
白敬亭猛地抬起头,晶亮的眼神透着如见算命大师般的崇拜和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丢人了……”看着那人一脸尴尬常在的宽慰神情,张伟撇嘴翻了个白眼,语气笃定:“不是说我!通县那边最近上报了数起失踪人口。直觉告诉我这其中有定什么关联。”
Ps:我会弃坑么?并不。即使偏执是苦,情怀无用。
除非山无棱,天地合,薛老师不浪。
仿佛三行情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