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毕竟是小众的爱好,在跟大家聊《柏辽兹回忆录——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西欧文艺》这本书前,简单介绍一下柏辽兹在古典音乐中承前启后的地位,我想还是很必要的。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柏辽兹在法国开始登上古典音乐舞台的时候,正值乐圣贝多芬离世,古典音乐的古典主义时期落下帷幕,浪漫主义时期即将统治乐坛。将贝多芬去世的1827年作为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分界线,是为学理之便人为划定的,怎么可能今天还是古典主义一觉睡醒就是浪漫主义了呢?生性喜欢独占鳌头的柏辽兹生逢其时地遇到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激烈拉锯的年代,当与之有过交往并敦厚地帮助他在德国成功举办一场场音乐会的门德尔松创作出如小河淌水般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时候,柏辽兹却以冲击力极强的《幻想交响曲》搅翻了法国、英国、德国、奥地利、波西米亚乃至俄国的乐坛。从柏辽兹开始,古典音乐不再囿于优雅的、悦耳的、暖心的,柏辽兹用他令人瞠目的作品和他首创的配器法、标题音乐,让古典音乐呈现出另一种可能:刺耳的、惊心的、叫人坐立不安的,从而让人陷入长久的反思中。如果没有柏辽兹,勋伯格的无调性音乐能否横空出世?斯特拉文斯基惊世骇俗的《春之声》能否从天而降?都是未知可否的,所以,柏辽兹是古典音乐不可或缺的“改朝换代”者,《柏辽兹回忆录》的编者为之加了副标题“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文艺”,“狂飙”是极精准地标注出了柏辽兹性格的关键词。
不过,“狂飙”一词并不是《柏辽兹回忆录》编者的创新词,源自德国的“狂飙”,与另一个词紧密相连,“突进”。“狂飙突进运动”是涌现在十八世纪七八十年代德国的一次文化运动,核心词是狂热的傲慢的个人主义。读完《柏辽兹回忆录——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西欧文艺》,不得不佩服本书编者信手拈来地用“狂飙之子”来盖棺论定柏辽兹,那可真是神来之笔。
何以见得?这本回忆录得以生成,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虽然遭遇父母强烈反对,哪怕父亲用拗断供养的强硬手段试图阻止柏辽兹学习音乐、以音乐为生的愿望,但都没有让柏辽兹产生过一丝放弃音乐的念头,他用作品证明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应该心满意足了,对吗?只是因为杰出的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一时洛阳纸贵,刺激得作曲家柏辽兹跨过界来不画“蝌蚪”而写起了回忆录。
感谢柏辽兹“凡事要争第一”的性情,他的随手记,不仅成就了一本《柏辽兹回忆录》,更是用民间文本的方式成就了一本“十九世纪西欧文艺史”。
作曲家柏辽兹的代表作包括《幻想交响曲》、第二交响曲《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第三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四交响曲《送葬与凯旋交响曲》、《罗马狂欢节序曲》、《李尔王序曲》、《海盗序曲》,歌剧《本韦努托·切里尼》、《阿尔瑟斯特》,传奇剧《浮士德的沉沦》等,从这张作品目录单里我们可以看到,莎士比亚对柏辽兹的影响,而他创作《浮士德的沉沦》的意向被德国人获知后,竟招致德国民众的鄙夷。德国人不希望由一个法国人替自己的伟大作家歌德的伟大作品谱曲,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十九世纪的西欧,盛行着多么健康的文学品味。
这种健康的文学品味,甚至影响到了柏辽兹的择偶意愿。亨丽耶特·史密斯逊是英国著名的莎剧演员,在巴黎舞台上演活了朱丽叶,让舞台下的柏辽兹相思得彻夜难眠。然而,直到走了下坡路负债累累,亨丽耶特才不得不将爱情给了柏辽兹。柏辽兹一生穷愁得时常在为口袋里的钞票担惊受怕,是因为被爱情的光焰眩晕了,且以他狂飙的性格从不在爱上亨丽耶特这件事上说过半个不字,哪怕婚后不久他们的婚姻就陷入到亨丽耶特对柏辽兹全方位的穷追猛打中。几乎大半辈子都是亨丽耶特的出气筒,可是,亨丽耶特去世后,在爱情生活中甘愿受虐的柏辽兹,给呵护他爱护他保护他的另一个女人埃丝黛尔的嘉许是“是朵在寂寞中盛开的玫瑰”,“亨丽耶特则是穿插于我每一场音乐会的竖琴,是融入我的喜悦和我饿悲伤的竖琴。只是,许多琴弦已在我手中戛然绷断了”,真是一个爱情的智障!从不给他青眼的亨丽耶特竟然成了柏辽兹的艺术女神,总是睚眦必报的这个男人啊,旁观者一眼看穿他和亨丽耶特的婚姻最错在谁,只有他本人,“只是,许多琴弦已在我手中戛然绷断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柏辽兹爱上瘸了腿因而失去舞台的亨丽耶特,是拥抱文学、拥抱莎士比亚的一次行为艺术。
在给文学最深情的拥抱的同时,柏辽兹却没给音乐界什么好脸色,吐槽法国音乐界的评奖规则、吐槽英国乐手的演奏水平、吐槽波西米亚歌剧舞台上歌唱水准、吐槽俄罗斯人对音乐的认知能力……这位嘴欠的法国作曲家,唯独对德国,柏辽兹对照老家法国的音乐素养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誉。何谓嘴欠?就是句号之前的一句话一定是否定句,被其用连篇累牍的游记称颂了数十页的德国,还是因为《浮士德》的改编,被柏辽兹痛扁得千疮百孔。
正因为柏辽兹的连声吐槽,让我惊讶:在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之后,西欧音乐舞台竟然还那般缺兵少将、不成规矩!尤其是圣彼得堡、莫斯科的贵族对音乐常识的无知,让我深感世间能有柏辽兹,实在是我们的大幸运。柏辽兹去世12年后,斯蒂芬·茨威格出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1939年到1940年,茨威格完成了他的代表作《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书里这位作家回溯的十九世纪中晚期的西欧文艺界,已经完美得成了一场梦幻,。西欧文艺界用了半个世纪完成了从柏辽兹描述到茨威格描述的飞越,离不开柏辽兹们的殚精竭虑。
既然已是一场梦幻,既然往事不可追,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柏辽兹回忆录——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西欧文艺》?还是一本很厚的书,超过了600页。因为,它不是一本按照官方要求写的一段历史,柏辽兹的随性而作,可当信史来读。也许,你对“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的话题不感兴趣,那么,《柏辽兹回忆录——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西欧文艺》里收录的十多篇柏辽兹去德国、俄罗斯举办音乐会时写下的游记、音乐随笔,是值得推荐的好文章。这些文章,虽有些啰嗦,但我以为,假如柏辽兹没有从小立志做一名作曲家,这些文本足以将他推入作家的行列。因此,你以为柏辽兹是一位作曲家就认定《柏辽兹回忆录——狂飙之子与十九世纪西欧文艺》只关乎音乐,又因为自己不是古典音乐乐迷而选择与之擦肩而过,那么,你错过了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西欧文艺界一位大V的激情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