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程氏乃前朝诗书旧族,族内男子多仕途,到了程逸之这一代近已百年。虽荣华不绝,但荣华毕竟瞬息。
程老太太收起儿子的信,小心翼翼的放进一旁的多宝盒里,便对章先生说:“逸之这次因着祖宗余荫免于贬职,但若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章先生虚长程逸之一岁,虽被唤做师哥,但和程家也多少沾亲带故。他的外祖和程老太太既是同乡又是同族,便也不忌讳什么,接下了老太太的话头。
他拱手道:“瑞礼跟着翁先生暂时还是放心的,如今更棘手的是瑞德,他已然去不成东洋,怕是名字递上去,也会被驳回来。”
原来程瑞德今春本在朝廷公派留学生的名单上,如今父亲病倒还乡,家中变故,上面的人个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必然将他的名额换与他人。
程老太太慢慢的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回答道:“清明后就说部里会有通文,如今都快三旬了,还未曾有信,估计无望了。”说罢又缓缓了口气。
章先生转头笑着对程瑞德说:“阿寺若一心向学,莫要着急,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去处。”
程瑞德见祖母点了点头,便跪倒在地叩首,恭敬的拜了拜章先生回答说:“弟子愿听从先生安排。”
章先生抿了口茶又说:“不急,不急,等你父亲回来后再商议。”
程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自己的丈夫去年边上刚死在去苏州的任上,如今儿子在京又被西太后贬罚,家中急得连个商量的人也找不到,还好章先生来得及时。
屋里正说着就见门帘儿被撩开,孙女儿程瑞芬走了进来。
她脸颊微粉低眉软步,皂色白裙配着薄荷色的耳环,章先生只看了一眼,心就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敢再看,慌忙间胡乱说了句:“这两个孩子是我同乡的遗孤,阿寺你带他们出去园子里看看。”
程瑞德见那女童身着粉色莲花裙,与自己年岁相当,便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说:“你们随我来。”
程瑞芬借着打理父亲田庄的事情回来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嫁去夫家三年便守了寡,婆婆忌惮程家的颜面,不敢担待了她,可她自己明白这样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
她便常常找理由回娘家小住,恰好母亲身体不适,人前人后需帮忙打点照顾,这府内事多人杂,一来二去就住了许久。
程瑞芬笑着对瑞德说:“仔细招待小客人,莫要怠慢人家,如今你也该有哥哥儿的样子了。”
程瑞德见姐姐调笑自己,便一本正经的说:“我几时不像哥哥样儿,就你瞧我不顺。”
他本是家中幼子,遇事都有父亲和哥哥掌管,几时轮到他去操心,程老太太最不放心的就是瑞德,觉着他心性不稳,便对孙子说:“去园子里小心走路,莫要再带客人爬山,这妮子生得俊俏,磕碰了我们程家可赔不起。”
正午的阳光刚晒过美人靠的水榭,满眼望去园子里都是是琼花。
胭脂见程家的后园竟然比安平书院还要大,心中想起自己家中一贫如洗,后又想着母亲不知所踪,鼻尖一阵阵发酸。
她默默的忍着泪,牵着弟弟的手跟在这位叫阿寺的少年身后,随行的还有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凤玉。
凤玉见这女童面露悲戚,便问:“小妹妹今朝几岁,家住何处?”
胭脂不敢失了规矩体面,小心翼翼的回答了对方,又将一路从安平与章先生同船之事细细道来。
凤玉看她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却对答从容,便心中暗暗称奇,又叹她命运多舛,不知今后花落何处。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胭脂的弟弟蹲下来捡起路边的小石头,凤玉这才发觉,这孩子的右手有些畸形。
胭脂察觉到她异样的眼光,忙解释说:“母亲说他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吃药也不会好。”
凤玉便点了点头,蹲下来问:“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王承祖天生右手无法拿物,虽已到上学的年纪,因手握不了笔,便延误了一年。
父亲在世时逼着他学左手字,每每握笔幸苦,承祖就会边写边哭,胭脂就在一旁安慰弟弟。
胭脂听父亲说,王家到了承祖已是末路,功名无望何谈光宗耀祖,只有指望姑母能念及血亲,多加扶持。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剩下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她便更是要护着弟弟。
章先生与程老太太说罢瑞德之事,便对程瑞芬说:“我还需往宁波街的沈家丝行去办事,这两个孩子暂时托你照看。”
“先生只管放心去办事。”程瑞芬作揖下去,章先生还礼不迭。
程瑞芬见章先生这就起身要走,自己也款留不住,便淡淡的问:“非常要紧之事吗?”
章先生回道:“这两个孩子的姑母是宜州沈珂的妾室,我带他们来是投亲的。”便趁着姐弟两离开,将船上的事与程家内眷说了个大概,听者便不由唏嘘感慨。
章先生想着明日要去工部述职,也就是这会子还得空,能亲自去趟留个书信也好,免得让人误会自己拐带了孩子。
今逢乱世,他人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哪里来的闲暇顾旁人之事?奈何王家姐弟着实可怜可叹,让人心生不忍。
程瑞芬便移步出了上房,唤来丫头吩咐备下马车,送章先生去往宁波街。
后园里阳光正好,鱼池里养着锦鲤个个肥硕,那五彩斑斓的鱼儿悠闲自得的缓缓游着,这明媚的人间四月天才刚刚开始。
胭脂已识得不少字,几近相熟后便问:“你祖母唤你乳名,是司字?”
程瑞德回答:“我自幼时开蒙读书,父亲就告诉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身体不适,有高僧上门来劝母亲去庙里念经养胎,我是在龙泉寺里出生的,小名便随口叫阿寺。”
瑞德说罢随手攀下高枝,摘了一束琼花递给胭脂,问道:“你父亲为何叫你胭脂?”
胭脂接过他手中的琼花笑着回答说:“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个时辰,恰好日落晚霞漫天,红彤彤的仿佛女儿家的水粉胭脂,便唤我胭脂。”
凤玉在一旁听到胭脂的话,心中暗想,这名字取得不妥,有薄命之意,如今她小小年纪便双亲不顾,还不知道今后的路上,还有什么更难的事等着她。
那手里的琼花星星点点甚是耀眼,她一双如墨般的秋瞳,两黛春山,就算是未来人世艰辛,道路坎坷,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