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一个人阅读名著的原因有很多，于我而言，基本属于那种“自称读书人，怎么可以不读……”来为自己阅读加油的人，而且往往还能得到不错的效果。很难说清楚是一种什么冲动，我突然之间就想了解一下莎翁名剧《威尼斯商人》，先是找来了电影版，阿尔帕西诺所饰演的犹太人夏洛克一下子吸引了我，电影一看完，我立刻找出莎翁全集来，如饥似渴地把原著看了一遍。
最近几年总有一种感觉，名著选进语文或者英语教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此种愤怒了，以后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令人愤怒的东西。当年在高中学习《威尼斯商人》时，自以为已经了解了整个故事的梗概，多少年以来都在想象着资本家高利贷者无休止的贪婪和泯灭良知的灵魂。等到逐字逐句地读完原著，你才发现，之前的印象似是而非，如今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莎士比亚想要的表达的，至少是之一。
放高利贷的夏洛克是犹太人，是居住于威尼斯的犹太人社群中的一员，据2004电影版的开篇字幕介绍，当时的犹太人不为基督教世界所容，倘若犹太人要进入基督教圈子里，他们必须带上红色的帽子，以示区分，其实这就是一种严重的种族歧视；他们不能做正常的银行贸易，为了能够生存很多人只能去放高利贷，但这又违背了威尼斯的法律，犹太人的地位尴尬就尴尬在这里，威尼斯的法律没有给他们遵纪守法的空间，却还在一直控诉他们犯法。
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威尼斯商人》的故事得以展开的。巴萨尼奥想要娶到心爱的女孩子鲍西亚为妻，但声名显赫的家世如今只剩下空壳，家财早已挥霍殆尽。无奈之下，巴萨尼奥找到还有安东尼奥请求帮助，但安东尼奥的商船全都开走了，手下没有足够的钱财支援，只能前去夏洛克那里借高利贷。夏洛克为了能够保证自己能够收回借款，让安东尼奥留下了“一磅肉字据”，倘若资金不能按时归还，安东尼奥将要付出一磅肉的代价。结果呢，巴萨尼奥与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了，却发现安东尼奥的商船出事，没有能力偿还高利贷了，等到到了法庭想要把欠款补上时，夏洛克声称只要奥东尼奥的肉，其他的都不要。从法律的角度来讲，他的要求是正当的。当然，最后假扮男博士的鲍西亚成功地文字游戏使得剧情逆转，安东尼奥安然无恙，夏洛克却失去了财产，也失去了女儿，甚至他还失去了民族认同，因为他为了活命不得不改信基督教。
听起来大快人心，对不对？以上的故事情节基本都是课本告诉我们的，我无心替夏洛克翻案，但也不得不说，每个故事讲下来都会彰显一些观念，同时还隐藏了一些观念。作为放高利贷者，夏洛克无疑是冷血的，否则他的生意没法做下去，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有识之士”，其中就包括安东尼奥。实际上，就连他的女儿也不理解父亲，她的父亲在放高利贷，脾气也坏得可以，导致她认为她的家简直就是地狱。最终，夏洛克的仆人离开了他，女儿也逃走跟一个基督徒在一起了，还带走了夏洛克几乎所有的财产，等到安东尼奥出事，所有人都在要求夏洛克原谅安东尼奥，不要再追究，毕竟安东尼奥几近破产。
夏洛克当然不愿意。所有人都不理解他，包括他的女儿，所有人都想远离他，包括他的女儿。他所有的支柱就只剩下钱了。其实这只是私人原因，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夏洛克很是希望控告安东尼奥，来为他的犹太民族挣得一份尊严。要知道，犹太人虽然很会挣钱，很有经济头脑，但他们在威尼斯的地位实在是可怜得很，前文已略微述及。所以，当别人希望夏洛克不要过分追求时，他说出了最为精彩的一段话，这是《威尼斯商人》最为出彩的一段内心独白：
他曾经羞辱过我，多去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讥笑这我的亏蚀，挖苦着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你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
一堆的疑问可以表明夏洛克内心的狂躁和愤怒，我相信此刻的他一定是被新仇旧恨冲昏了头脑。他所有的行为其实就是一个词：复仇！作为一个人，他的亲人背叛了他，而且背叛了他的种族；作为犹太人，周围的环境逼迫着他，逼迫着他的种族。作为一个个体，同时也作为犹太人的一个代表，他都有着自认为充足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权利拼死一搏。只不过，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只能抓住一个不能还钱的客户，用残忍不堪的方式来实现自己复仇的终极使命。有人问他，你干嘛不接受两倍的金子，非要索取夏洛克的那一磅肉呢？他的回答是：“拿来钓鱼也行啊！”这是一句一定会犯众怒的话，而他似乎也正想如此。
这时候他的犹太同胞在做什么呢？他们似乎爱莫能助，什么都没做。这群犹太人总是让我想起当年斯宾诺莎所在的犹太社团，因为斯宾诺莎出格的言行，导致他们的犹太社群不得不把他开除教籍，以求得他们在荷兰社会与基督徒相安无事。斯宾诺莎在当时虽然声名鼎赫，然而无论犹太教还是基督教，都没有接纳他。夏洛克更是如此，他其实早就应该意识到，从一开始，无论于公于私，他的反抗和复仇注定是失败的，尤其是他所选择的方式又是如此缺乏怜悯缺乏道德。
其实，缺乏怜悯的何止是作为犹太人的夏洛克，那些希望他能宽宏大量的基督徒们其实也是一帮残忍的奸诈之人，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而已。夏洛克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这些人蓄怒，把那些从非洲贩卖来的黑人不当人看，就像当作家里的阿猫阿狗一般，这些基督徒贵族们从来不会说让他们的奴隶获得自由，夏洛克同样不想让安东尼奥的债务轻易得到宽恕。比起夏洛克来，他们委实好不到哪里，甚至比他还要更加龌龊。只不过，他的声音最终被淹没了。
最终，夏洛克的财产权落到了别人手中，他也被迫接受法庭的宣判改信基督教，如此，他没了女儿，没有财产，甚至没了皈依。我非常喜欢阿尔帕西诺版的夏洛克，那个徘徊在犹太社团大门之外的夏洛克，寂寥而无奈地看着犹太会堂的大门在他面前关闭，那里已经不再欢迎他，然而他改信的基督教世界又如何？他的复仇行动彻底的失败了。
《威尼斯商人》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但只要稍加留意，那被放逐的犹太高利贷者忧伤的灵魂从此烙印在你的心里，挥之不去。原以为这是一出喜剧，实则它是一部被喜剧包裹起来的彻彻底底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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