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自月柔桑离开了青穆宫,老宫主郁郁而终,曾叱咤一时的青穆宫也就渐渐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茶馆里说书的老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讲道,“可曾想,这高贵冷艳的月柔桑嫁到南宫家,不到五年便香消玉殒了,可悲,可叹呐。”
茶馆里的看客们听完,长吁短叹者有之,捶胸顿足者亦有之,似在为这位可悲的女子鸣不平,可没人敢怀疑到当今武林盟主南宫正柏的头上。
毕竟南宫正柏可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
坐在角落里的红衣女子冷笑一声,将手中喝完的茶杯捏得粉碎。人们纷纷在讨论当年月柔桑的不幸遭遇,没人留意到茶馆一角的肃杀之气。
这红衣女子便是月柔桑之女南月黎,准确地说,她应该叫南宫月黎。
贰
十八年前,江湖无主,侠盗不分,整个武林皆是腥风血雨。
南宫正柏还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辈,娶了青穆宫的少宫主月柔桑之后,将天玄昆仑诀练得炉火纯青,不出两年便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
次年,月柔桑诞下一女,名曰南宫月黎。
南宫世家以内功见长,祖传的天玄昆仑诀传男不传女,南宫月黎虽为嫡女,却无缘修炼此功法。
南宫月黎也落得清闲自在,因其自幼体弱多病,父亲南宫正柏更是对她百般呵护。
于是在南宫世家上下人的眼中,南宫月黎当真如弱柳扶风,不盈一握。
可连南宫正柏也不知道,弱不禁风的南宫月黎自三岁起,便继承了母亲的月上心法。
这是属于南宫月黎和母亲月柔桑之间的秘密。
月上心法是青穆宫的至高功法,非至阴之体难以修炼。修得此内功者,可驱水成冰,逆转内力,将人的五脏瞬间冰封,更有世间仅有的妙处,修炼之人的至阴精血可助纯阳功法臻入化境。
南宫月黎五岁那年,月柔桑病重,南宫正柏寻遍名医问药,可终究没挽回月柔桑的性命。
南宫月黎始终记得,母亲临终前对她说的话——
待及笄后,离开南宫家,再也不要回来。
可南宫月黎只等到母亲的守孝期满,便逃离了这里。
叁
这夜,月色殷红,如天幕张开的血盆大口,驿道上寒风萧瑟,渺无人烟。
南宫月黎带着母亲用血书成的月上心法,一路向南狂奔。
全然不顾夜凉露重,她知道,南宫正柏很快会派人追上来。
她要逃得越快越好,离家越远越好。
空中的月色愈发红艳,南宫月黎突然意识到时已逼近阴月阴时。
泠泠月上功,阴月阴时冥,四年轮回度,云开见月明。
修炼月上心法者,最怕四年一次的阴年阴月阴时。修炼者虽为至阴之体,可月上心法本就逆天道而行,若尘世为阳,则易于至阴之体修炼,若逢阴年阴月,则顺了天道,需得承受噬骨灼心之痛。
更何况今日竟遇到了四年一次的阴年阴月阴时。
南宫月黎先时只觉浑身冰冷刺骨,后渐渐变得灼热难耐,五脏六腑似火烧一般。她只得停下来,找个僻静之处,开始运功打坐。
月色红到了极点,阴时已然到来。南宫月黎体内的真气开始暴走,从丹田到五脏,横冲直撞,凌厉无常。南宫月黎开始剧烈抖动,她完全控制不住体内的这股真气,只得让它们渐渐蚕食自己的筋脉,忍受着钻心之痛。
夜色正沉,连虫鸟都不愿在今日出来活动,周遭一片死寂。南宫月黎在一阵阵的噬骨灼心之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周围鸟虫啁啾,风和日丽,满眼皆是一片祥和之态。南宫月黎缓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死里逃生,略动一下僵麻的身体,坐起来开始调息。
南宫月黎猛地睁开双眼,游离在外的深思瞬间被拉回,此刻她的丹田空空,竟无一丝内力!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修长凝荔,亦如往日般雪白细腻,仿佛这些年她无数个日夜的用功根本没有发生过。
南宫月黎不甘心,重新尝试着凝聚内力,可丹田之处纹丝不动。
身旁的鸟雀突然成群飞起,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野兔叼着满嘴嫩草一溜烟跑个没影。
南宫月黎被一阵马蹄声惊醒,接着便看到一队轻骑飞速行过。
她打了个冷颤,那为首的分明是南宫府上的管家赖兴。
父亲把心腹派出,看来是非抓到自己不可了。
肆
南宫月黎不敢停下来,只得一路边躲边逃。她发现自上次内力全失之后,练起月上心法来如顺水行舟,浑然天成,便更为用心地修炼。
随着功法的上涨,南宫月黎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起初只敢在夜半之时走无人小径,如今一袭斗篷,竟也时常在白天赶路。
有了功法傍身,江湖上那些不入流的强盗自然为难不了她。越往南走,南宫正柏的眼线就越少,南宫月黎干脆将“宫”字隐去,改名南月黎,倒也成了无宗无派的侠客。
只是偶尔听到旁人议论当今的武林盟主时,众人皆是赞叹仰慕之语,南月黎总会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这么多年,她想明白了南宫正柏是如何欺骗母亲的感情,利用母亲的月上心法一步步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他待自己这么好,不过是因为自己是阴时生人,可以成为其练功的养料罢了。
往往越是八面玲珑之人,越是冷血无情。在权力和地位面前,所谓的爱情和亲情都不值一提。
伍
南月黎在江南驻足数日,倒不是留恋这里的小桥流水和吴侬软语,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勾栏瓦肆里,更能打听到江湖里鲜为人知的秘密。
南月黎便是在这里发现了南宫府背地里的行当。南宫府以寻找自己为由,暗地里搜罗阴年阴月阴时生的女孩子,那酒肆里的酒保并不知其背后原因,只当是江湖人士信口胡诹,南宫月黎却分明清楚,一时如五雷轰顶。
南宫正柏还是对无辜的女孩们下了手。
于是南月黎不再向南行进,转头奔向了来时的方向。
再次回到南宫府,一切亦如往昔的模样,南月黎凭着记忆,很快找到了藏匿女孩们的地方。
这夜月半,南月黎身着夜行衣,只身一人潜入南宫府的密室,果见十几个女孩被囚在此处。南月黎打晕密室的守卫,指引着女孩们逃走,南宫正柏并未料到有人会发现他的秘密行径,且南宫府的密室布局精良,只有他和故去的妻子月柔桑知晓,因此并未安插太多眼线坚守在此。这便给了南月黎可乘之机,放女孩子离开之后,南月黎看见了安放母亲灵位的祠堂,便又折了回去。
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南月黎念起母亲生前的温婉可亲,又想到母亲被南宫正柏吸干精血含恨而终,不禁悲从中来,竟跪在祠堂里无声哭泣。
身旁陡然一震掌风袭来,南月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却被对方扯掉了蒙面的黑巾,来者正是南宫正柏。
四目相对,南月黎从南宫正柏眼里看不出任何诧异,想到自己此行如此顺利,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场预谋。
“几年不见,爹的乖女儿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爹这些年找你找得好辛苦!”南宫正柏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多年不变的微笑,仿佛一张刻得完美无瑕的人皮面具,将他的伪善表演得恰到好处。
“不必装了,你对我和娘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南月黎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心里暗暗盘算逃跑的路线。
她不是南宫正柏的对手,可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能放弃,这是这些年她在无数个生死关头悟到的道理。
“你以为你娘教你的月上心法,能从我的手掌心里溜走?这些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乖乖听爹的话,当南宫府的掌上明珠不好吗?”南宫正柏愈是和蔼地笑,南月黎就愈觉得脊背发凉。
原来从母亲偷偷传自己月上心法,到自己逃离南宫家,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南宫正柏的视野里。南月黎打了个冷战,但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南宫正柏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南月黎突然发力,率先攻出一掌。
南宫正柏云淡风轻地避开,不急不徐地说道,“那就让爹来试试乖女儿的功力何如?”
南月黎的掌风阴柔,这些年月上心法虽有精进,却迟迟未参透最后一层,虽招招使尽全力,却都被南宫正柏轻易避开。南宫正柏似在试探她的武功,当自己功力用尽,便真的沦为对方手中的鱼肉了。
绝望之下,南月黎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杀招。
南月黎从南宫正柏眼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她猜对了,南宫正柏只想囚禁她,他要的是自己的精血,因此不可能让自己死的。南月黎用了这招自毁的招式,却在南宫正柏意料之外。
南月黎趁南宫正柏回身躲避之时,一个箭步飞了出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中了南宫正柏发来的掌风。南月黎吐出一口鲜血,仍是奋力逃离。
直到确认南宫正柏未追上来,南月黎才停下,她中了南宫正柏的天玄昆仑诀,对方虽未用尽全力,可自己的五脏已损十之七八,纵有月上心法护身,也已成为一个命不久矣的废人。
调息之际,南月黎想到了母亲曾交代自己的话,万不得已,可去青穆宫一避。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南月黎想代母亲回青穆宫谢罪。
陆
整整七日,南月黎挺着天玄昆仑决反噬的痛苦,一步步行至青穆宫。
寒风萧索, 山泉泠泠,居于云端的青穆宫外一片死寂,看来江湖传言不虚,自老宫主过世后,青穆宫之人真的绝迹江湖了,只留下一座冰冷的殿宇,无人问津。
至少能死在母亲生前最为留恋之地,也算是全了母亲的一个念想。南月黎心内想着,眼前的殿宇越发模糊起来。
醒来时自己躺在一张寒冰床上,周围并无一人,南月黎坐起缓慢调息,体内的真气竟在丝丝缕缕地恢复。
正当犹疑之际,背后贴来一股掌力,源源不断地真气涌入体内,南月黎正要开口问对方是谁,却被制止了。
直到完全康复,南月黎才弄明白这一切。老宫主确实在母亲月柔桑离开后郁郁而终,可青穆宫也并非一座空的宫殿,师叔月柔裳一直在这里守护,也是她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自此以后,南月黎便在青穆宫住下,晨昏交替,练功不止。
柒
茶馆里,看客们仍在对当年月柔桑之事高谈阔论,一角的红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当晚,南宫府里来了一位红衣女子,手执长剑,轻车熟路地走遍了南宫府的每个角落。
红衣女子所行之处,尽是血流成河,所有姓南宫的人,都被挑断了手脚筋,此生再也不能习武。
祠堂处,南宫正柏跪在蒲团上,手腕脚腕处溢出鲜血,正对着月柔桑的灵位。
捌
青穆宫外,南月黎将月上心法埋在了母亲月柔桑的衣冠冢前,自此关闭宫门,再也未下山一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