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傩舞
高枰绕庭,香橘环舍。庭院不大,然而嘉木成荫,椅桐梓漆错落有致,望之心怡。
但快步而来的暮鸾无心欣赏美景。她轻车熟路,从侧门进府,穿过林荫小道,直奔堂室。
然而,义父却不在房内。听下人说,是入朝议事去了。
……必与昭常之事有关,暮鸾想。她当下并不迟疑,即刻返转,准备进宫。刚要出门,脚步却忽而滞住。
馆外大道上,一簇兵丁迎面拦住了暮鸾的去向。
正在这时,右首忽有一人疾步赶来,抢上前唤道:“暮鸾姑娘!”
暮鸾抬眼望去,那人顶冠束带,身配长剑,相貌不俗,正是昭常的同僚、大夫庄辛。只是看他样子,走得急了,襟袍系带松散了些。
“庄大夫急忙忙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庄辛看了看这队步卒,又转头迅速打量了一下暮鸾,豁然笑了:“暮鸾姑娘是来寻三闾大夫的吧?他此时想必在宫内。恰好郑夫人有点事找姑娘,这几位将官是到姑娘居所,没见到你,才特地赶来此地相请的。诸位,是否如此啊?”
那队兵卒里有个领头儿的,先前在宫内正好遇到过庄辛。也正是那时,他把王妃找暮鸾的事情与庄辛说了,没想到这家伙却跟了他们一路。碍着此人官职,不好与他难堪。只得行礼道:“正是如此。夫人找大巫有急事,还请姑娘速速跟我们去。”
暮鸾又一次看向庄辛。
这位庄大夫有个堂兄弟名叫庄蹻,新近立了功,恰被楚王亲指了一门亲事,不是别人,正是暮鸾自己。
因此,暮鸾对这人虽不讨厌,但只要见到他,心情便好不起来。
“庄大夫费心了。既是君夫人找我,定有大事,暮鸾必不敢辞,这便与几位将官前去。”说罢,也不再看他,由得那队兵卒将她带走。
庄辛目送他们离去,见兵卒对暮鸾还算客气,微微心安,却又暗自叹了口气。
……
铜沟玉槛,层台累榭。
深苑曲池,澹淡悠远,北山峨峨,郁郁菲菲,楚宫依山傍水而建,高台质朴宛若天工,顺势斧凿之间,颇显出崔巍气派。
这位郑夫人,恰是先王宠妃郑袖的侄女。新王登基尚未立后,郑夫人因随王在齐国为质,回国后备受恩宠,俨然便是后宫之主。
暮鸾刚被带到天影池前,便听闻斥骂聒噪,金玉掷地之声清晰可闻。池边,宫娥仆从噤声不言,阶上阶下跪了一片。
自有内侍通报大巫已到,请暮鸾进了门阙,在阁前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那夫人衣香鬓影,珠围翠绕,脸上却冷冷地,显是怒气未消。
“暮鸾,宫中失了只白雉。你是巫女,当有这个能耐。你问问东皇,是何人所为?你再问问少司命,这是主何征兆?”
暮鸾讶然抬头,只觉十分诧异。
她上前一步,行礼道:“夫人,您说的,是那知时之禽?……既是瑞禽,奋翅即翔,飞了走了,自然不见,您何必如此动怒呢?”
“你知道什么!”郑夫人疾言厉色,走下阶来,叱道:“我亲自喂养多时,绳索系之,怎能便飞?大王登基时,它还曾临台相贺,是十足的祥兆。如今不见了,必是有人捣鬼!我命你快快行傩,找出害它的元凶,驱驱这股晦气!”
这番言语,只听得暮鸾又惊又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暮鸾,夫人叫你行傩呢。”旁边内侍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暮鸾看向阶下池水,既清且静,镜面一般,映着天边灰白的一层云。她悄悄皱了眉,挺直背脊,以男子之礼揖道:
“夫人,恕我直言,白雉既去,行傩亦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郑夫人峨眉倒竖,转过脸来,侧目相睨,头上钗环立时叮咚乱响:“亏得太卜大人看重你!祥瑞之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飞了?”
“夫人可知,那白雉既是瑞鸟,如何能以绳索相困?”
“你什么意思?”郑夫人眼里寒光一闪。
“夫人!”暮鸾的态度竟强硬起来,“巫之大用,卜农,卜战,占风祷雨,祈国福安。您既知我是太卜之副,便当知道,巫责之重,还从未有过卜鸟之事!”
“大胆!”郑夫人将袖一挥,便要发作。
那內侍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忙上前劝道:“夫人息怒,息怒啊……”说罢为那夫人抚了抚背,也不知小声说了什么,然后转到暮鸾这边,微微躬身:
“呃,暮鸾姑娘——太卜之副!您架子够大的啊!也罢,夫人大人有大量,你若不愿,没人强迫得了你。”他围着暮鸾转了一圈,又道:“但不知,若大王问起你义父,瑞禽没了,楚宫该如何求得神明谅解……到时候恐怕……莫非,要等你义父大人,亲自行傩吗?”
暮鸾闻言,心中一个激灵。义父离开郢都赴汉北的情景又在她脑中浮现。
……他正在为昭常的事奔走,目前不论是义父,还是昭常,都不宜再新增任何政敌。
那內侍又近一步低声道:“太卜大人说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卜算一番那瑞禽的去向,对你来说应非难事啊。你若再推脱,倒平添嫌疑了——”
“……非是暮鸾推脱,”她微微侧头,掂量着分寸,接话道,“傩舞所需衣物礼乐向由太卜责成专人准备,夫人却要得急……”
內侍见她松了口,也不等她说完,便给一个嬷嬷使了眼色。暮鸾抬眼看处,远处一个矮矮的身影正由宫娥领着,绕过天影池走近来,正是兮儿。她跪地行礼,先见过郑夫人,又躬身走到暮鸾面前,递上了巫服、面具、玉牌、算子之物。随即,又有侍从简单备上鼓乐,眼见便草具规模。
……阙阁高矗,铜镬盈汤。
空场中,女巫将祝火燃得更旺了些,一边默默求告着,一边烧热卜算之物,扬起神牌,心中吟诵祷辞,轻轻踏舞,奏响无声的巫歌。
乐礼简陋,就这样草草献上傩舞,其实是巫者大忌。自从习得巫祝之礼,她还从未这样草率。一想到殿前或许正在商议兵戎大事,而自己却屈从于后宫淫威……她擎臂转身的动作忽而渗入了忧伤,愈觉疲惫艰难。
光与影在女巫的身旁晃动着,交叠着。伴随寂静的舞蹈,舞者的呼吸与神祗的心弦渐渐形成共鸣,婆娑的身姿旋出忘我的节奏,渐渐失去自控。神鬼的谕旨,将在那癫狂的顶点悄然降临。
旋到极限之时,女巫身形大晃,终于倒下了。
这是每一个楚巫疲惫却又欣悦的时刻。眩晕的状态,是他们与神鬼最为亲近之时。只有庚寅之日出生的他们,有机会在这半醉半醒之际聆听神灵的忠告。
……少顷,那卧地的巫师忽而战栗起来,不多久,缓缓撑起身子。
郑夫人一直坐在场内看着暮鸾,此时见她醒了,更全神盯住。
女巫却没有摘下面具,她喘息着,犹豫着。
……方才,分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来这里吧!你早晚都要来的。她说。
梦中那无休止坠落却总也到不了的晴空,竟更近了些。清透、蔚蓝,泛着粼粼烟波,仿佛不是天空,而是一汪春水,陌生而诱人。
但暮鸾却感到无尽的恐惧——这恐惧发生在白日里清醒之时,来得更加清晰,无可回避。
……当此是时,这些不祥的预感,如何敢说?
……
与此同时,大殿上,楚王拍案而起,任凭王冕玉藻旒帘晃个不停。
近来,楚宫上下一派祥和气象。听说,东地六郡无恙,上下同喜,都道楚国福泽深厚,国运绵长。
可谁料惊变陡生,派出驻守东地的大司马昭常将军竟然公然反楚?
“我王息怒”,庄辛忙离席进言,“昭常虽反,然不曾降齐,东地亦不曾归齐。想必此次兵变另有隐情。臣愿亲赴东地,问明情由,晓以大义,劝其降服。如若不能,再行兵革之事不迟。”
“隐情?他有何隐情,胆敢拥兵自重?你们看看,看看!”楚王说着,拂袖一挥,将简册甩下几案,哗啦啦在地下散开,露出军报。
庄辛低头看着,紧锁眉头。
大殿内静悄悄地,一时竟无人敢出声。
“启禀我王”,公子子兰忽道,“越人不服王化久矣。先王喜功东进,重用越人,今番东地既反,已示越人无信。据报,昭常不用楚将,只用越将,亦有旧日齐将。大王不如再遣使赴齐,允齐土地,约盟出兵,两下进击,南北夹攻,共伐昭常……”
他一番建言铿锵激越,义正辞严,几乎镇住了殿内文武官员。楚王频频点头,眼看就要从谏下旨,却不料,旁一人重重捶地起身,喝道:“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