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不识字。
从我记事起,时常见到父亲为两个姐姐包书皮,不知父亲从哪里找来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收藏了光面的牛皮纸、换下来的年画,每当两个姐姐发了新书,父亲就仔细的把每本新书包上漂亮的书皮。父亲的手可巧了,书皮的两个角还翻出了两个小三角,这样更不容易折角,包上书皮的新书就好像穿上新衣的小姑娘,漂亮极了!父亲静静地认真地剪裁纸张、包书皮的样子在我的眼里神圣极了。但我也纳闷,父亲每次都是把书页翻来翻去,从来不去读书,稍大些我才知道,我的父亲不识字!
每到春节前夕,父亲都会让我去供销社买几张大红裱,然后父亲就会带着我去堂伯家,让会写毛笔字的伯伯写春联。堂伯伯是我们院房里学问最高的,每年过年我们街上每家每户的对联几乎都是他写的。印象里父亲与我这位伯伯家走动更多些,时常嘱咐我们好好念书,好好写字,像堂伯那样成为一个受乡邻尊敬的有学问人。我经常去堂伯家串门,找堂妹玩,同时琢磨什么样的人才是有学问的人呢。慢慢的我发现,堂伯伯的眼总爱使劲眨呀眨的,我也暗暗地学他的样子,使劲眨眼睛。有一天,大姐发现我坐在炕沿上不声不响地使劲眨着眼睛,就用两手捧住我的头,问我:“你干嘛呢?眼睛怎么啦?”我说:“我在练习眨眼睛。”大姐说:“怎么不学好,学这个毛病?”我说:“咋不好?眨眼睛的人才会有学问呢!我是在学伯伯呢。”大姐又好气又好笑,告诉我使劲眨眼睛是一种病态。伯伯眨眼是因为害眼病落下的。哦,原来如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大姐安排大妹有空儿就盯着我,给我数眨眼睛的次数,我在姐妹们的监督下,终于把刚练就的眨眼睛的本事“荒废”了,至今还记得当时眼睛酸酸的,胀胀的,不让随意眨来眨去的难受劲儿。
多希望我的父亲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我的父亲不识字!
那时的农村,地里的农活儿很多,浇地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地边的水渠里有水时,就用渠水。渠水不足时就用井水。从渠里或井里取水是通过柴油机或电动机带动水泵来完成的,水泵上接着长长的三角带伸到井里或渠里,水就从另一端的皮带里哗哗的流出来。当时生产队上都有几个使用和修理柴油机、电动机的“机手”。我父亲是其中技术较高的。电动机、柴油机、水泵等哪里出了问题,人们请他过去,他看看,摸摸,拧拧这里,调调那里,毛病就治好了。印象里,父亲的手上、衣服上时常有一些修理机器留下的油渍,污渍,父亲从来也没把这些当回事,这么粗粗拉拉的父亲却被人们夸赞着他手巧,夸他技术好,干活不怕脏和累。在当时,我没觉得父亲作为“机手”有什么两样,等我上了中学,学习有关这些机器的原理时才在心里嘀咕:父亲怎么会修理这些机器呢?那些动能,势能什么的,还有电功率什么的,把我搅和的迷迷糊糊的,父亲没上过一天学,我的父亲不识字啊!
大姐十一岁就辍学下地干活了。和大姐同龄的没几个上学读书的。父母坚持让大姐读了几年书。后来几个弟妹的连续出世,大姐就成了家里的全能帮手:洗衣,做饭,带弟妹,做针线活,下地挣工分……父亲心里总觉得亏欠大姐什么,一直在各方面优先考虑大姐:买衣服紧着大姐挑;怕大姐体力不支,好东西也紧着大姐吃;教育我们尊重大姐。大姐默默地做着她力所能及的一切,没有享用自己的特权,却给予弟妹更多的忍让和关爱。父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给大姐提亲时,有两个条件必须满足,一是人品要好,二是必须是高中毕业的。到大姐出嫁时,父母做主给大姐置办了在当时算的上品的嫁妆,风风光光地让大姐出嫁了。
从二姐开始,无论别人家的孩子如何,父母坚持让每一个孩子上学。父亲说: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就一直供你们上学。工分挣得少,这样日子是穷点,可再穷也不能耽误你们上学。父亲的坚持成了我们上学的动力。不识字的父亲认定了让孩子们上学这条路,他想让我们成为被人尊敬的有学问的人。
不知为何,我隐隐地觉得父亲的坚持背后一定有原因,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原委:父亲年轻时被大队派往天津干活,父亲干活实在,手又巧,但因为不识字,最终没被留在天津,同他一起去的识字的几个都留在天津成了正式工了。后来,又因为父亲手巧,父亲又被派去修宝成铁路,最终结果也是因为不识字没有留下来当铁路工人。记忆中,我家衣柜底一直放着一条单人床单,上面印有“宝成铁路通车留念”几个字,那是父亲的宝贝,也是父亲心里永远的伤。
我们生产队当时有四位民办教师,父亲在空闲时间经常到几位教师家串串门,顺便打问几个孩子在学校情况。有时也会把老师请到家里坐坐聊聊。父亲到老师家说啥我们不太清楚,但每次老师到我家来我们几个就如临大敌,不敢在跟前待着,但父亲决不允许我们逃避,我们几个,老师,父母都在场,父亲会问学校的要求,逐一问我们几个在校的表现,问我们每个人的成绩。父亲的话问的很直白,我们几个轮番低头红脸,这时的父亲俨然一个教育专家,可我的父亲不识字啊!
改革开放后,农村集贸市场兴起,父亲经常带着我到邻村赶集,买农具,买生活用品,我总是拽着父亲的衣服紧随其后,到了人多的地方,父亲总会抓紧我的手,转摊、问价、交易,这个时候父亲总让我听价算账,对比性能和价钱,我俨然成了父亲的会计。父亲很得意我的口算天赋,我也觉得随口算出价钱是给父亲脸上增光呢。父亲带我去赶集的初衷是这样的吗?
后来,最淘最爱惹事的我成了父亲的骄傲。那年我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个专科,父亲也是高兴极了,笑容在脸上荡漾,走路都带风!入学报到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我坚持不让。母亲已经让当兵专业的大姨夫开车送我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拗过父亲,父亲就跟车到市里,找到学校接待新生的地方,把行李从姨夫的车上卸下,搬到学校的大卡车上,看着我上了车,才如释重负地放心地走了。其实家长是可以随车把学生送到学校的,但我还是让父亲上了姨夫的车,没让父亲跟我到学校。后来,如果我知道会有后来的事,我报到那天应该让父亲跟车到学校来看看的。
那年冬天,我入学刚刚三个月。一天下午,系里通知我学校门口有人找我。我茫然地走到校门口,看见了父亲!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等我,我见他穿着洗的干净的旧衣裤,戴着棉帽,帽檐向上推着,裸露出的头发汗涔涔的,脖子里围着他那条深驼色的围巾,那是当年父亲在天津工作时母亲亲手给父亲织的长围巾,父亲系围巾的样子可帅呢!整日在地里干农活的父亲平时很少系那条围巾的。我迎上前,高兴地、语无伦次地说到:“爹,你咋来啦?还骑自行车,看把您累的,热的,天这么冷,路这么远……”
父亲把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布兜解下来递给我。我没看沉甸甸的兜里的装了啥东西,就推过父亲的车子,带着父亲走进去。我把父亲带到宿舍,他坐到我的下铺铺位上,晃动了一下我们还挺结实的上下铺木床,满意地点着头,让我从那个布兜里拿出苹果给舍友吃,父亲在宿舍坐了一刻钟左右后,就用异样的口吻问我:“我可以到你上课的地方看看吗?可以到你们吃饭的地方看看吗?可以在校园里转转吗?”我连声回答:“能。能。能。我带您转转看看。”
我带着父亲到教学楼,阶梯教室,多功能室,图书馆,食堂兼礼堂看了看,又陪着父亲到操场转了转。每到一处父亲都像一个孩子到了票陌生地方似的,新鲜,好奇,脸上挂满满意的神情。其实我们学校并不大,又在市远郊,我们在校生觉得学校和市内的学校差距很大呢。但从来没读过书的父亲在女儿就读的大学转转看看的感觉,已使父亲感到幸福满满。父亲执意要走,我拗不过他,就送父亲。一出校门,父亲说,住着楼房,楼里还有厕所水房,教室宽宽大大的,学校里哪哪都挺好的,你要好好学习,多长见识,以后做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有时间多去图书馆看书,那里那么多书呢…..我应答着父亲的叮嘱,心里暖暖的。但想到已是的下午四点多了,父亲还要在冬日的傍晚,迎着冷风骑自行车走六七十里的路呢,眼睛又湿湿的。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心口满满的。父亲利用半天时间,骑自行车往返一百三四十里路程,到我就读的大学来看我。后来,愚钝的我直到后来才明白,父亲来看我的同时,更想看看大学的样子!
我那没上过学的,不识字的父亲!
写于父亲去世21周年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