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将晏兮,微霰初落。山寺的冬天较之平地来得更为直接凛冽,然而梅氏温润,承不住皑皑覆雪,苍绿中飞白点染已是此间冬的极致。
微寒湿润的空气让清晨的散步变得愉悦极了,清和心道。随即看那呼出的白气团成奇异的形态掠于目前。他极喜爱这样的天气下行在密林中,衣袍上留下凉滑的雾气,回去便要仔细地烘烤,直至那股凛冽的气味层层散去,重新熏上厚重的檀香。他愿意自己慢慢做这些事,唯有嗅到这些令他心安的味道,方觉得时光不算空消磨。
这是他来禅院静修的第三年,也是少年人及冠前的最后一个冬天,自从梅氏君后辞世,清和起初仿佛一个被随意安置的弃儿,却也渐渐寻得了归属。他渐明白极致的悲哀与极致的欢乐一样,都是于人有害的,便不再像初来的冬天一样缠绵病榻,险些丧命于山中的湿寒,如今更是对冬天格外亲切起来。寺中平静规律的生活同样滋养了他的身体,他看上去比来时强健,修长,且脸颊上有了红润的丰盈,来此三年赐予他的,还有真正珍贵的,即平和的喜乐。
而与此同时,他心中另一份温柔的感情也悄然滋长着,或许因为从不曾体验过,便不懂得遮掩抗拒。一份情感乍看无根无由,其实根本有迹也有形。不止一次地,清和见到住持望着自己,发出这样的叹:竟有几分溪云的影子;或见他们穿着同样的青袍,误将自己认作溪云。对此他从未有过异样的情绪,相反的,比起固有的,血脉间的联系,他更喜欢这样的形容:形与影。
正因不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一切才显得自然,如同山中季节的更替,从来移换地令人心惊。而山中是不辨年月的,于是岁月水雾一般地浮沉,来得尚不如佛殿的青烟沉重,令他压根记不起那时的哀恸究竟为何,只记得自己病榻前,溪云的轻唤。
他也曾在病中昏沉时唤过母亲吗?听人说会这样,而他自己记不清了,甚至连母亲的死也不再彻夜地折磨他,令他夜夜哭号着醒来。一夜他发高热,如稚童那样惊厥抽搐,几乎吓坏了所有人,唯有溪云温和地环抱他,让他不再跟着慌乱,慢慢也就平静下来,“小和,小和,”他唤道。
又允诺他吞药下去,便有一碗冰雪凉水喝。可怜清和烧到如坐炭中,思绪竟不糊涂,哭道眼下是隆冬,哪里有冰雪凉水,一味哭叫,引得狂嗽不止,大骂溪云是骗子,满室的人焦急到尽处,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溪云便遣走所有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灌药下去,清和安安静静睡昏过去,至此哑了火,第二天烧热便退下去,只是嗓子久久不能复元,人清醒后,绝口不提冰雪凉水的故事,哪里想到,待他能够正常饮食时,竟真的喝到了一盏新鲜的冰雪凉水。
这样鲜活的甜味于记忆里,长久地凝结成一块晶莹的珀。清和不曾与溪云一同长大,这是显而易见又莫名其妙的事实,大抵是出于某些王室的秘辛,然而清和从不曾探寻过,他只是顺从,纸船一般,风帆一般。但他仍觉庆幸,偶然间目睹并参与了溪云的冠礼。或许这时,所有人将重新审视溪云的姓名:梅清暄,同样煊赫又温和的冀望。
清和不禁看向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若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便只是形与影的距离,温和地笑一笑,便连这一点距离也消融了。更何况他早已于许多难眠的,静谧的夜里与人亲密地互望,在那些抵足而眠的,虫鸣啾啾的,星月满天的长夜里相对,伸手穿过无形的镜,抚摸镜中人如银如水的面颊,而那人恰合其时的静默正如柔滑的月光覆在寂寥的影上。
清和不止一次地向溪云吐露关于形与影的消息,引得人困惑发笑,却是他隐秘的乐趣,因他喜欢听溪云唤他“小和”,带些无奈的轻笑,仿佛他真如孩童,又如一种变相的默许,即唯有以孩童的虔诚,方能将月光拢进掌中。这般温热的触感,小心地感受仍怕逸散,连小心都带着亵渎的意味,温热的月光探至深处,又有几分空洞的悲哀,仿佛一对寂寞的形影。
也有一些纯然无羞赧的时候,有月无风的夜晚。溪云疏影婆娑的院落中,琴音不绝,弦颤不止。清和会问起当年那盏冰雪凉水的究竟,“究竟究竟,”溪云便笑,“哪儿来那么多究竟。”微风余音,猗猗靡靡。
清和原不解琴,听过溪云的琴,方知琴能代语,聊写衷肠。他总于皎月初升之时来到溪云院中,长久地流连,长久地沉醉,直到月上中天,琴语渐歇,心中的情语才浮上来,涌上来,不可遏止,无从困倦,一点灵犀,付与夜夜清茶与长谈。
“从无人与我谈这些,溪云。”他总爱重复这句,穷尽言辞,也不过如此,清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不再惊惧“穷尽”。他多么希望每日他道:“今日便到这里,快回去睡”时,能够在那人的语气停顿间探听到来日,而这一殷切的期盼他从不宣之于口,也就到底,究竟,不晓他明了与否。
他的晦暗不明,也就令他永远无从对当下注解。后来思之,更分不清哪句是誓言,哪句是谶语,或许是命定的,形对影的无奈,影对形的惶然。修竹畔,疏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