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侗收到范纯仁的鸽书已经是六日之后,信上写着:“伯伦抵达,总教头卒。遗腹子冲,送御拳房”。总教头竟然死了,想起林啸风对自己儿子的教导之恩,鲁侗也是心如刀绞,于是去马行街通知小金要鲁达回潘家楼一趟。
这几日鲁达在宫里除了闲逛就是外出采买,马行街各个商铺都熟识了这个新来的小黄门。茶楼酒馆,纷纷请鲁达进来吃喝,绸缎布店也是送新衣新帽,和宫中有往来交易的铺子更是送金送银。鲁达干什么都不用掏钱,金银又来得容易,送给童贯他也不收,一时倒成了暴发户。鲁达为人大方,小太监侍卫有人缺钱少财,他随手就送个三五两。小太监们都知他仗义疏财,又指望就此巴结上李宪童贯的门路,朋友也就多了起来,文德殿的梁师成, 垂拱殿的王天恩,都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各种消息就汇集到他这里,什么朝中参政知事欧阳修提拔到秘馆了,西夏董毡归顺了,西夏国王屡战屡败等等。鲁达都记在心里,出宫时见了小金一一复述给他,小金记录下来并分类整理成册,然后统一交给鲁侗。
这日一大早鲁达急匆匆来到杂货铺,跟小金来到后院,对他说了刚刚从御书房值守得到的消息,皇上刚刚下诏,赵曙被立为太子。小金让鲁达先回一趟潘家楼找鲁侗,鲁达笑道:“赶巧童贯要我去拿药,正要回潘家楼找安道全。”
鲁达回到潘家楼,先找安道全拿了药,就到后院鲁侗房中来,推开门,里面青烟缭绕,当中一块灵位木牌,上书七个大字:恩公林啸风之位。
鲁达惊得倒退一步,定睛去看鲁侗。鲁侗点燃九根清香递给鲁达道:“先给你义父上香。”
鲁达不接,再去看木牌,正是那七个大字,这才扑通跪倒,手中药匣子跌落地上,药丸滚了一地。鲁达泪如雨下,扶着地上的蒲团,口里却发不出声来。
鲁侗也是悲伤,在灵位牌前拜了三拜,插好了香,又过去点燃九根,递给鲁达。鲁达接过,起身拜了三拜,口中突然爆出一声义父,又跌坐在蒲团上。
三年悉心教诲,千日早晚相对,义父和自己的感情已逾父子,进宫前义父为了自己,连包大人都敢得罪,往事在目,鲁达再一次痛得扭成一团。
鲁侗停了半晌,说道:“义父虽然走了,事情还要继续。总教头临终前为孩子起名林冲,并要送到御拳馆,你先去御拳馆打探一下。你师娘身怀六甲,受不得惊吓,你义父出门时我琢磨要请个人住在家里帮着照顾,相国寺门口摆摊的媒婆是潘家楼厨子王小六的老婆,会稳婆的手艺,人也很伶俐,就请了她去。这半个多月都是那王婆在那边照顾,很是满意你师娘,一会你也过去看看。”
鲁达缓过气来,点点头道:“我一会就去,这事要瞒着师娘,早上皇上刚颁下圣旨,立赵曙为太子。这旨意早来一个月,我义父,包大人,李代江就都不会死了。”
鲁侗点点头,说道:“立了太子,后宫自然就不那么忌惮太祖一脉,保护世子的压力小了很多。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但你要思考这道旨意为何今天颁发?正因为昨日连夜将你义父的死讯送进宫去,皇上担心再出意外,才被迫今日一早就下发旨意。但这样一来,矛盾又都集中到赵曙身上,皇上无子,这些侄儿都不会轻易臣服于赵曙,后面还有得乱。”
鲁达气鼓鼓的说:“都是皇上过于优柔寡断,早立太祖一脉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当初范爷爷忠心耿耿,被皇上一会贬到青州,一会又贬到州,结果累死在道上。狄天使神一般人物,也是昨天下狱,今天升官,五十岁不到就折腾没了,若是能活到現在,西夏早就被灭了,一品堂又哪有机会在延州猖狂?朝令夕改,群臣都把心事用在猜度皇上身上,如何能专心政事?”
鲁侗没想到鲁达小小年纪,能说出如此大的话题,心里既高兴,又是担心。在深宫内院,一句话说错就是杀头的罪过,怎容得如此火爆。想到这里,鲁侗过来对着鲁达狠狠的抽了一个耳光,大喝一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谁教给你说的?”
鲁达正说得起劲,一肚子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一耳光打懵,捂着脸,怔怔看着鲁侗。
鲁侗看见他的脸肿起老高,知道刚才一着急,下手重了,低声说:“皇上宅心仁厚,你在宫中,应有所闻,晏殊大人当年跟我说,皇上半夜批阅奏章,肚子饿了都舍不得让御厨煮碗羊肉汤来吃,怕开了先例,御厨从此每天都要杀羊备着皇上晚上喝汤。你们小太监在宫外吃香喝辣时,可曾想到过皇上半夜饿肚子?”
这是宫中常说的趣事,鲁达也听说过,于是点点头。
鲁侗见他听得认真,接着说:“狄天使的案子,当日是有人诬告他身披黄袍,意图造反,这在前朝,当时就把狄天使杀了,皇上只把他下狱,再来调查,又得到范仲淹大人上书,查明真相,立刻放狄天使出狱还得到提拔,接下才有了剿灭侬智高的胜利,更留下夜袭昆仑关的千古传奇。难道有人告发谋逆,皇上也不闻不问么?”
鲁达点头,又反驳道:“爹爹说的是,但后来狄天使洗清冤枉,皇上却不处罚诬告之人。这难道也对么?”
鲁侗笑道:“你岁数小,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皇上把那些给他密告的人都治罪了,谁还敢向他报告呢?孔圣人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那小人就是因为没有能力才到处搬弄是非,皇上要能臣治国,又要小人制能臣,其中之度常人难以把握,所以逢明主则天下兴,遇昏君则朝代亡,都是这制衡的功过。你在深宫,如果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一味以为自己有理而不知节制,大祸临头都不知缘由,如何肩担晏相,范大,包公临终的重托?如何对付这朝中奸佞?如何对得起你刚死的义父,又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
鲁达听到这里,胸中顿生豪气,脸上也没有那么火辣辣得疼痛,跪在地上对着义父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对着鲁侗说:“爹爹教训的是,儿子以后不乱说话,小心行事。我这就去看望师娘,再去御拳馆探明情况。”
鲁侗点头,在地上拾起散落的药丸装好,交给鲁达。鲁达接过药匣子,转身离开。鲁侗看见他脸上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想起鲁达遭受的苦难,心中一酸,眼圈竟红了。